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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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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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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山

家后面有一座山叫独孤山,独立于平之上,远看状若乳,挺立于天地之间,孤傲地峙立着。它不依附众山,仿佛是天帝疏离的孤子,被遗忘在尘世一隅。山间有灵麂,传说鸣声如泣,每每响彻之时,村里必有人辞世。鸣声急骤凶厉,则性命消逝愈快,俨然成了宣告死亡的信使。

童年时,我尚不知这山何以名之独孤。后来听村里老人说,此山自古孤立,傲然不群,与周围之山绝无勾连。于是,山名便如一把刻刀,一笔一划将孤绝刻入了乡人的心间。山的名字也如一道符咒,烙印在村人的意识深处,甚至村中的孩子也早早学会了一种沉默——每每提及这座山时,他们便收敛了嬉笑,放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了山体内某种沉睡的巨灵。

我曾跟随村里老人上山砍柴。山路崎岖,潮湿处苔痕湿滑,踩上去,如履薄冰。老人步子沉稳,我则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他指给我看山间隐秘处那些经年不变的幽深洞穴,草木掩映之下,只余下黑黢黢的入口,仿佛大地无声张开的嘴。老人说,灵麂便住在其中。我凝神屏息,却只听见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再就是自己怦怦的心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村人提起此山,面上总浮出敬畏与恐惧交织的薄雾。山峦的孤傲,犹如生命本质的不可解;而灵麂的传说,更成为死亡的密语,似乎就藏在山体深处那无人能解的黑暗里。人们都相信,灵麂的鸣叫,是来自幽冥的催促,是命数将尽的召唤。

某一老人病倒那一年,村里格外寂静。日头高悬,蝉声聒噪,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一日黄昏,天光尚未散尽,一声凄厉长鸣骤然撕破村野的宁静,似利刃划开薄绸,直刺人的耳膜。声音自独孤山方向传来,尖锐而悲切,余音在村庄上空久久盘旋,如冤魂索命,不肯散去。

老人的老伴手中的桐油灯盏“啪”地落地,灯油霎时泼洒,在泥地上蜿蜒开一片暗色的恐惧。她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整个村子都惊醒了,窗户次第推开,探出无数张惊疑不定的脸,眼神里是如出一辙的恐慌。那凄鸣如一道冰冷寒流,瞬间冻结了所有生灵的言语与动作。村中老者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沉重地摇头,叹息之声低低响起,随即又被死寂吞没。村人心中皆已了然,那鸣声如锤,敲响的必是某家某户的丧钟。

未出三日,老人果然咽了气。他临终前,喉咙里发出如同风穿过破窗的嘶嘶声,仿佛应和着山中那哀鸣的余韵。山麂的叫声仿佛还隐约在耳边,是那鸣叫吸尽了老人最后的气息,还是老人的离去恰好为那鸣声作结?我心中只有冰冷的疑问,随着出殡的队伍一路蜿蜒,最后定格在坟头新立的青石墓碑上——石头的凉意,从此渗入我的血脉。

老人走后,村人对独孤山愈发敬畏如神祇,不敢轻慢,更不敢冒犯。母亦如此,她常对着远山凝望,目光里藏着我看不透的深意,那目光犹如投向一个巨大而缄默的谜面。2015年,母染病,日渐沉重。村里人便时时竖起耳朵,绷紧心弦,等待着那来自独孤山的索命符咒再次响起。

然而母弥留之际,独孤山却始终沉默如谜。我守在她病榻前,望向窗外,山体轮廓在薄暮中模糊不清,仿佛被裹上了一层巨大的尸布。那几日,山中竟连一丝风过林梢的声音都吝于给予。母临终那夜,窗外山影愈发沉黯,浓雾如铅块般压下来,几乎要填满整个房间,唯独没有那传说中催命的鸣声。母最终在寂静中阖上了眼,她的离去,竟成了独孤山亘古预言中的一次意外变奏。

出殡那日,天空低垂,铅灰的云层压得人心头沉重。当母的棺木缓缓落入黄土深处时,一直沉默的独孤山巅,骤然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叫!那声音,仿佛并非来自幽冥,而是穿透了云层,自高远之处落下。

我抬头望去,心头一颤。恰在此时,一只麂子竟出现在对面山梁之上!它通体棕黄,在暗沉的天色下依然醒目,身姿轻捷,静静伫立,如同岩石上生出的精灵。那麂子遥望着送葬的人群,两粒眼睛宛如琥珀里裹着两丸水银,澄澈而安宁。丧鼓沉闷地敲击着,鼓声惊飞了草窠中的野雉,扑棱棱飞向灰蒙的天空。麂子受了惊动,轻盈一跃,身影便隐没于山后,像一滴水融进了深潭,再无声息。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村人总说麂鸣是勾魂之音。可或许,那清越之声,乃是独孤山对即将安息的魂灵所唱的一支摇篮曲?亦或是麂鸣并非催命符,只是新生命降临前,为即将让出位置的老魂送行的清歌?——它并非终结的预告,而是生命流转、天地有序的庄严旁白。

灵麂鸣叫,人便逝去,山中传说宛若生死之间一道神秘的回音壁。然而山体亘古而静默,生死的界限亦如深谷般幽邃。人们终究只闻其声,难解其意,恐惧便如野草般在不解的荒原上疯长。

人死麂鸣,到底是生命寂灭的哀号,还是生命轮回的序曲?独孤山始终含着乳头静立,它只以其庞大而沉默的躯体,向尘世投下巨大谜影;它兀自孤悬于平之上,如大地隆起的丰硕乳,哺育着生死,涵容着谜题——谜底,或许就藏在它乳峰般浑圆的山形里,藏在每一次麂鸣后,村中婴孩崭新的啼哭声中。

生与死,这永恒的对子,不过是独孤山吐纳的气息,是大地母亲起伏的胸膛。灵麂的鸣叫,在生之喧腾与死之沉寂的宏大背景上,原来只是一声轻叹——它并非催命的符咒,而是天地在呼吸间,默然翻过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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