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村庄,蝉声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裹挟着滚滚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竟将整个村子都淹没了进去。蝉声自四面八方层层叠叠地奔涌,如一张无形大网,牢牢罩住了每一个角落,又似一团巨大而连绵不绝的云雾,升腾缭绕于村舍林木之间。这声音之浩荡,让人感觉仿佛连空气也在微微震颤,阳光亦随声波起伏而明灭,树影摇曳,万物便在这声音里浮沉。
村头的老桂花树,树干粗壮,枝叶如伞如盖,尤其树梢上蝉声最盛。桂花树顶梢高耸,那蝉声自高处泼洒下来,仿佛一挂奔流不息的小瀑布,哗哗倾泻在树下的水泥路上。水泥路被炎阳晒得滚烫,此时却似乎被这声音浇淋得滋滋作响,溅出些微清凉来。村人三三两两围坐于树下,或闭目假寐,或低声闲话,树荫里自是一番清凉世界。树梢的蝉鸣,便如悬在他们头顶之上的另一片天空,声音高远而清凉,恍若天籁。
蝉声也并非一种单调的声响,它们随着天气和时间变幻。清晨微凉,蝉声便显得轻快而短促,如同一个个跳跃的音符,自一片叶子跳往另一片叶子,带着露珠的晶莹与凉意;日头升至中天,蝉声便也骤然高亢浓稠起来,如沸如滚,将整个村子煮在一口声音的大锅里。而到了黄昏,蝉声便又低缓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与苍凉,在暮色中拖长了尾音,如同叹息,悠悠地飘浮在晚风里。
这蝉声虽热切澎湃,但村人却早已习以为常,仿佛这声音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田间劳作的老农,在歇息的片刻,便侧耳倾听蝉鸣,脸上皱纹里漾出笑意来,仿佛听见了庄稼拔节的声音。村口的便利店,店主坐在门口竹椅上,眯着眼,摇着蒲扇,蝉声灌满耳朵,他竟在这声音里打起了盹。几个孩子则擎着长长的竹竿,竿头绑着弯成的竹篾圈,篾圈粘着蛛网,蹑手蹑脚在树下搜寻。一旦发现目标,便屏住呼吸,轻轻将竹竿探上去。有时蛛网粘住了蝉翼,那蝉便发出短促而惊慌的鸣叫,在网中拼命挣扎,双翼急急振动,薄如轻纱的翅膀便映着阳光闪出奇异的光彩来。孩子们欢呼雀跃,捉了蝉,用细线拴住腿脚,让它在地上扑腾,那鸣叫便带了绝望的意味了。
然而,蝉声究竟为何如此盛大而持久?我不禁想起蝉的一生来。它们蛰伏于泥土之下,经年累月,暗无天日,只为了那短暂一夏的鸣唱。它们钻出泥土,爬上树干,蜕去旧壳,舒展双翼,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歌唱。这歌唱是它们生命中最辉煌的篇章,是它们对阳光、对雨露、对自由的礼赞。蝉声之盛,正是生命之盛。它们仿佛在用胸腔里整座森林的力气歌唱,唱给夏天听,唱给天空听,唱给生命本身听——它们用全部魂魄去唱,恐怕也是为着在泥土里埋藏过太久,终于遇见光明,故而把一生压缩成歌,在有限的日子里无限地放声。
黄沙河两岸的桂花树成排,蝉声在枝间穿梭,如千万根无形的丝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柳条轻拂水面,蝉声便随水波荡漾开去。那声音在水面上跳跃,在柳枝间流淌,仿佛有了形状和质感。我坐在石獭堰石头上,赤脚浸在清凉的溪水里,听着这如潮的蝉声,心中竟生出一片奇异的宁静。这喧嚣到极致的声响,反而滤净了心底的杂音。蝉声如浪,一波一波涌来,拍打着心岸,将灵魂深处的浮躁与尘埃荡涤而去,只留下澄澈与清凉。此刻,蝉鸣不再是扰攘,反倒如千军万马守卫着的宁静——那喧闹原来只是大寂静的另一种表达。
一个极其炎热的晌午,我经过村口那株老桂花树,忽听得“啪”一声轻响,一个黑点自树梢跌落,坠在树下的草丛里。我走近一看,是一只蝉的尸身。它仰面躺着,薄翼残破,六脚蜷曲,已然僵直不动。它歌喉喑哑,生命之火燃尽,终于从它歌唱了一生的树梢跌落下来,复归于泥土。我蹲下身,凝视这小小的逝者,它曾经那样不知疲倦地歌唱,用尽了全部气力。这短暂的歌唱,竟是它一生的意义所在吗?它们明知盛夏短暂,却偏要倾尽气力长鸣,这长鸣岂非即是对时光飞逝最倔强的挽留?蝉声愈烈,愈显夏深;而愈是夏深,愈近秋凉——蝉以声音之浓烈,恰恰丈量着季节薄脆的厚度。
此后,每次听到蝉鸣,心中便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感动。那声音里,有泥土的厚重,有阳光的热烈,有生命的执着。蝉声如海,淹没了整个村庄,也淹没了我的心。我在这声音里沉浮,感受着生命的喧嚣与寂静,短暂与永恒。
夏夜,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村庄上。蝉声已歇,唯有清风拂过树梢,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独自走在村中小路上,路边草丛里,偶尔可见蝉蜕的空壳,挂在草茎上,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空壳轻巧而透明,像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是一个生命的印记。它们紧紧附着在草叶上,宛如大地悄悄收藏起的唱片,记下了那曾经响彻林间的清音——生命纵使归尘,灵魂的余响却已刻进时间深处。
蝉声已远,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永久的回响。那树梢的清音,是生命最热烈的歌唱,是大地最纯净的诗篇。它让我懂得,真正的悦耳与惬意,并非来自声音本身的婉转,而是源于生命在有限时光里,对自身存在所发出的那声清晰、饱满而毫无保留的确认——纵使仅为一夏,也须振翅高歌;纵使一歌即是一生,亦要倾尽胸腔里整座森林的力气。
夏蝉用绝响替我们这些匆忙的过客,在宇宙无垠的静默中,刻下一道微小而确凿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