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里,天色黯淡得早,人影浮动在昏昏沉沉的暮霭中,人声也早早被寒冷吸尽了。唯有一盏灯,一盏油灯,在村中老祠堂的檐下摇曳着,灯下围着众多黑压压的人头,如一群痴迷的雀鸟,静候着那位说书先生倪世容的到来。
倪世容和我爷是老庚,于是我叫他老庚爷。
黄昏里的等待是漫长而焦灼的,我总早早扒完了饭,搬着家中那条矮小的板凳,急急地往祠堂奔去。祠堂里已坐满了人,我奋力挤到前头去,将小凳安置于八仙桌下,仰头望着那空荡荡的桌面,仿佛那桌面上即将开演一场战事。倪先生是踩着暮色来的,步履稳健从容,手中提面鼓,腋下夹着折扇,口袋鼓鼓的,是装的一方手帕,仿佛提携着古往今来风云变幻的乾坤。他站定后,先不急不缓地放下道具,继而用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冲我这位老庚崽笑一笑,目光温润如烛火,仿佛在向每一个听者致意。人群便如被安抚过一般,即刻安静下来,连咳嗽声也悄无声息了。
倪先生便在这方寸之地上,施展出令人惊叹的魔法。那面旧鼓,鼓面陈旧却仍能发出沉雄的声响,鼓点一起,仿佛震开了历史厚重的帷幕,千军万马便滚滚奔涌而来。他那把折扇,开合之间,是诸葛亮手中轻摇的羽扇,是关云长挥动青龙偃月刀前的威风凛凛,是岳武穆驰骋疆场时的披风猎猎。一方素白手帕,抖开时如旌旗飘展,拂过则如关隘重重;有时叠在手中,竟成了岳元帅案头那卷令金人胆寒的兵书,又或化作包龙图断案时的一纸惊堂木。倪先生口中所出的词句,声调忽高忽低,时而高亢若惊雷炸响,时而低沉如叹息轻拂;他时而顿挫,时而激昂,时而悲愤,时而高亢,声音便如活物般跳跃着,在祠堂四壁之间来回碰撞激荡,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又流进每一颗心坎上。
我们这些孩子,心早被牵引着飞入书中,魂魄也尽数交付于那方寸桌台。我眼前早已不见那鼓与扇,只看见梁山好汉们呼啸山林,看见杨家将血染沙场,看见岳元帅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当听到关云长败走麦城,岳武穆屈死风波亭,杨令公撞死李陵碑时,我的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下来。座中亦有人嗟叹,有人扼腕,有人垂泪,祠堂里弥漫着无声的悲壮,仿佛我们共同呼吸着英雄们遗留在时光里的那份沉痛。
倪先生每次一拍惊堂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便如被人从千军万马中突然拽回,魂魄飘飘荡荡,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了。散场后,我仍久久沉醉在故事之中,常在家中模仿着倪先生的样子,将家中的竹竿当作长枪,模仿着岳云锤震金弹子,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阿母每每见了,便笑着嗔怪:“你这孩子,怕是中了魔障了!”她虽如此说,眼角却分明也带着笑意,那笑意里似乎也闪烁着倪先生故事里的光芒——那光芒仿佛也点亮过她年轻时的某个夜晚。
后来,我渐渐长大,倪先生却如同一个缥缈的传说,随着时光流逝,竟不知飘向了何方。那些围坐八仙桌前的夜晚,也终究如说书人散场后的灯光,一盏盏在岁月里暗下去,终于熄灭不见。
去年冬天,我偶然经过旧地,怀着一丝渺茫的希冀,特意绕道去寻访倪先生当年说书的那座老祠堂。祠堂早已坍塌殆尽,原址上立起了一座冷硬的水泥建筑,唯余几块残破的青石散落在角落。我俯身细看,石上竟还有浅浅的凹痕,仿佛是当年无数条板凳腿经年累月压出的印迹。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些沉默的凹陷,指尖传来冰凉粗糙的触感——这痕迹,是唯一未被时光抹去的凭吊了。
冬日暮色依旧,灯影幢幢里,我恍然又听见了倪先生的声音。他那低沉而有力的嗓音,穿越了数十载的岁月风尘,再次清晰传来:那鼓点如雷,那扇开扇合,那帕起帕落……声音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涌,英雄气概在激荡。倪先生借着一张桌子、几件道具,竟将千古兴亡、忠肝义胆尽数倾泻于我们面前,使孩童贫瘠的心田,第一次萌生出对宏大时空的敬畏与好奇。
我默立良久,风起处,寒夜已深。风在耳边呜咽,宛如无数故事的回响。可这呜咽中,终归少了那点化腐朽为神奇的人声——那声音曾如神迹,将一张八仙桌变作万仞关山,一方手帕舞出千军万马。
民间艺人的精魂,连同那简陋却辉煌的舞台,终究一同沉入了时光的深潭。唯剩这青石板上浅浅的凹痕,是倪先生与他的故事,在人间刻下的最后一道印记——它比文字更深,比遗忘更韧;像一道微渺而倔强的刻痕,向未来证明着:那所有未曾被史册记下的人间灯火,都曾确凿地照亮过寒夜里蜷缩的灵魂。
这些印痕,便是时间未能完全消尽的证词,诉说着那些被民间灯火点亮的魂魄,如何被故事喂养过,又如何被故事所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