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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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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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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上青痕

青石者,通山县燕厦乡间一农夫也,本名陈绪太。其貌不扬,面色黝黑,皱纹间时常夹些泥土的痕迹,一双粗糙的手掌,指甲缝里藏着洗不净的黑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偏生爱弄那对联这个雅事,自号"青石",倒也贴切。

我初闻青石之名,是在县诗联群里,群里常有诗友夸赞青石先生,也有青石获奖的消息。2020年在“黄沙杯”通山县诗词春联赛启动仪式上,我引领各诗友到达观山、大幕山采风,我们彼此介绍认识,真没想到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竟是楹联高手。

后来我专程去燕厦乡拜访他。正是插秧时节,水田里人影绰绰。问了几个人,都指向田垄尽头那个弯腰劳作的背影。我踩着田埂过去,泥水溅湿了裤脚。他直起腰来,用袖子抹了把汗,听我说明来意,那张被太阳烤得发红的脸上竟显出几分羞赧。

“不过是胡乱写写,哪值得先生跑这一趟。”他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却意外地文气。

他的家是普通的农家小院,三间瓦房,院子里晒着新收的油菜籽。引人注目的是墙上贴满的对联,红纸已经褪色,墨迹却依然清晰。屋里简陋的桌上堆着纸张和几本翻烂的诗词选,还有成堆的获奖证书。柜里摆放的奖杯格外引人注目,熠熠生辉。一个农夫,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却每日与对联为伴,着实令人讶异。

青石告诉我,他写对联已有三十余载。起初只是过年时为乡邻写写春联,后来竟上了瘾,田间地头,茶余饭后,总要想上几句。他识字不多,全凭一本老字典自学,努力学习攻克一道道难关。

有一次在田里锄草,想到“一犁春雨”四字,竟欢喜得丢了锄头,跑回家记下来。他说这话时,眼睛发亮,粗糙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仿佛那四个字是天上掉下来的珍宝。

我翻看他那些获奖证书,有县里的,省里的,甚至还有全国性的奖项,共一百八十次。我建议他将这些证书保存好,有着重要的价值。

他哈哈大笑:“虚名虚名,不重要。”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望向门外那片他耕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庄稼人种地是本分,写对联是...是喘口气。”他顿了顿,“地里的活计压得人透不过气时,琢磨几个对仗工整的字句,心里就轻快些。”

青石的对联,题材多是农家生活。他写插秧:"一湾碧水铺绸缎,万点青秧绣锦纹";写秋收:"镰刀挥处黄金雨,竹帚扬时白玉尘";写乡愁:"故园土酿三更月,游子衣沾万里尘"。这些对联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自有一种泥土的芬芳和汗水的咸涩。

乡里人起初不解,笑他"不务正业",后来见他屡屡获奖,又改口称他"才子",却仍觉得那对联的勾当终究不能当饭吃。青石听了只是笑笑,依旧白天荷锄下地,晚上伏案挥毫。他的妻子是个朴实的农妇,虽不懂那些字句的好坏,却总为他留一盏灯,温一壶茶。

“有一次我写了'两袖清风贫亦乐,一肩明月苦犹甜',妻子说‘你倒是乐了甜了,娃的学费在哪里’。”青石说起这事,笑声中带着些许无奈。

最令他痛心的是二十多年前,儿子考上大学,家里凑不齐学费,他咬牙卖掉了珍藏多年的几十幅名家字画——那是他省吃俭用多年,一点一点收集来的。“卖的时候,心像被剜了一块。他摩挲着桌上那本翻烂的《唐诗三百首》,就剩这本了。”

我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于对联这种看似无用的技艺。他想了想,说:“人活着,不能光有饭吃就行。对联虽小,却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我种地养活身子,写对联养活...养活这里。”他拍了拍胸口。

黄昏时分,我告辞离去。青石送我到村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回望那个站在田埂上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他的一副对联:“石上青痕留岁月,犁尖铁笔写春秋。”

这个叫青石的农夫,用他长满老茧的手,在生活的石头上刻下了一道道文化的青痕。那些痕迹或许微不足道,却坚韧地存在着,如同田埂上的野草,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回家后,我时常想起青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固执地守护着对联这一方小小的精神园地,不为名利,只因心中那份纯粹的热爱。他的坚持,恰似他自号的那块青石,沉默地卧在乡野之间,任风吹雨打,自有一番硬气。

青石的对联,那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声音,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稻花的清香。一百八十次获奖,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珍贵的,是那些字句背后,一个中国农民对传统文化的朴素坚守。

燕厦乡的田野依旧,不知此刻的青石,是在弯腰插秧,还是又在琢磨什么新的联句?他的对联,如同散落在乡间的种子,有些或许会生根发芽,有些可能随风飘散。但无论如何,有人记得,曾有一个农夫,在耕种之余,用最朴素的文字,记录下了这片土地上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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