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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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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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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的重量

那衣柜至今还立在大哥的卧房里,五十年了,榫卯严丝合缝,连一条头发丝的缝隙也不曾出现。八仙桌的漆面早已斑驳,却依然四平八稳,任凭孩子们在上面嬉戏打闹。凳子更是奇怪,经年累月地承受着各种重量,竟连一丝松动也没有。这些家具是高桥镇的木匠师傅五十年前的手艺,如今看来,简直如同神话。

父亲常说起当年请木匠的情形。那位姓张的师傅带着两个徒弟上门,天不亮就开工,直到天黑才歇手。他们做工时从不抽烟,烟袋挂在墙上,仿佛是一种无言的规矩。吃饭时,张师傅最多喝三杯酒、吃三块肉,徒弟们则滴酒不沾,肉也不碰。父亲劝他们多吃些,张师傅只是摇头:"主人家不容易,我们做手艺的,不能贪。"

我那时还小,却记得张师傅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突出,布满伤痕和老茧。那双手在木料上抚摸时,却出奇地轻柔准确。他不用一根钉子,全凭榫卯相接,每凿一下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木屑在他脚下堆积,散发出松木的清香。

现在的木匠可大不相同了。前些日子,邻居老陈家请人打家具,那匠人带着三个徒弟,从早喝到晚,白酒喝完换啤酒,菜肴稍不合意便拉下脸来。干活时烟不离手,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做出的柜子门关不严,抽屉拉不开,不到半年就吱呀作响。老陈去理论,那匠人反倒振振有词:"现在谁还讲究这些?能用就行了!"

建房更是如此。记得村头那座百年老宅,青砖灰瓦,没用一根钢筋,一勺水泥,历经风雨依然挺立。墙缝紧密得连蚂蚁都钻不进去。而如今新建的楼房,钢筋水泥堆砌,不出三年,墙上就爬满了裂缝,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诉说着质量的低劣。

匠人精神的消逝,何止体现在手艺上?那是一种生活态度的消亡。张师傅那代人,将手艺视为生命,将规矩奉为圭臬。他们相信,一个人的名声比性命还重要,一件活计的质量关系到祖祖辈辈的脸面。如今这些观念,在年轻人听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我常常思索,是什么让匠人精神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是时代的变迁,还是人心的不古?或许都有。现在的匠人,不再以手艺为荣,而是以赚钱多为能事。他们不再敬畏手中的工具,不再尊重材料的本性,不再珍惜自己的名声。规矩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算计。

记得张师傅说过一句话:"木料有木料的脾气,你得顺着它来。"他做凳子时,会观察木纹走向;打柜子时,会考虑木材的收缩膨胀。现在的木匠哪管这些?电锯一开,钉子一砸,速战速决。木头在他们手中失去了生命,变成了死物。

饮食上的规矩,不过是匠人精神的一个侧面。张师傅节制饮食,不是吃不起,而是自重身份。他知道,一个贪杯好食的匠人,手上的活计必然粗疏。徒弟们不喝酒不吃肉,既是磨炼心性,也是对师傅的尊重。这种师徒之间的分寸感,这种对技艺的虔诚,如今到哪里去找?

我见过张师傅发怒的样子。一次,他的一个徒弟偷偷多喝了一杯酒,张师傅当场摔了酒杯,罚那徒弟跪在刨花堆上反省。那时的严厉,现在看来,竟成了一种奢侈。现在的师傅和徒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规矩全无,质量自然无从谈起。

钢筋水泥的房子会裂缝,不只是材料的缘故,更是人心的裂缝在物质上的显现。当匠人不再用心,当规矩不再被遵守,再坚固的材料也撑不起时间的考验。而那些不用一根钉子的老家具,之所以能历经半个世纪而不坏,正是因为它们承载了一种精神的分量。

有时我会想,或许不是现在的匠人变坏了,而是我们整个时代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我们把效率奉为神明,把快捷当作真理,却忘了有些事物需要时间的沉淀,有些价值需要规矩的守护。当一切都可以速成,质量就成了最先牺牲的祭品。

夜深人静时,我常去抚摸那个老衣柜。它的表面光滑冰凉,仿佛还能感受到张师傅手掌的温度。那温度里,有一种如今已经罕见的东西——对技艺的敬畏,对规矩的坚守,对自己手艺的自豪。这些东西,比木材本身更经得起岁月的打磨。

匠人精神不会完全消失,我相信。就像那些老家具,尽管被时尚淘汰,被潮流遗忘,却依然在某个角落默默证明着:这世上有些价值,是时间无法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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