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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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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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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影

惠州城里,西湖水畔,我踽踽独行,仰首望见一片云。那云白得极是干净,浮在天心,竟不移动,仿佛自故乡飘来,又仿佛早已在此等候。二十余年前,我便识得它了。

那时我客居此地,每每踱步湖滨,头顶便悬着这片云。它不似旁云般匆匆赶路,偏是凝滞不动,倒映在湖水中,竟成两个白影,一个在天,一个在水,夹着我这浮世过客。湖水清浅,云影便愈发分明,竟至于缠住我的脚,欲语还休。我疑为故乡遣来的使者,却又不敢断定,因云之为物,原无定性,焉能万里相随?然而它确凿是停驻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于是想起李白的句子:“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句子向来被解作温情,我独以为不然。水何尝有怜人之心?不过是人自怜罢了。水只是流,舟只是行,万里之遥,送则送矣,何怜之有?我仿其句曰:“仍怜故乡云,万里伴我行。”云亦未必伴我,横竖是我自作多情,将一片浮云认作故旧。

故乡的云,其实未必如此洁白。幼时所见,多是炊烟与云霭相杂,灰蒙蒙地压在屋顶上。偶有放晴,云便丝丝缕缕地浮出来,像是棉絮,又像是老人嘴角呵出的白气。母亲在檐下缝补,父亲则荷锄归家,云就在他们头顶上飘着,不言不语。彼时不觉稀奇,如今想来,那云里大约浸透了人间的烟火气,竟与惠州天上的这片大不相同。

惠州之云,白得近乎虚幻,像是新棉,又像是未曾沾染尘世的雪。它浮在天上,既不肯下雨,也不肯散开,只是停着,停着,仿佛时间在此处凝滞。我每仰观此云,便想起家中二老。他们年事已高,而我在外漂泊,不能常侍左右。云若有知,当为我传语;云若无知,则我之思念,亦不过是对空自言罢了。

这片云最奇处,在于其似动非动之态。分明见它浮在那里,转眼间却又幻化出种种形状:时而如老牛偃卧,时而如倦鸟归巢,时而竟如父母倚闾之影。待要定睛看时,它又复归为一片素白,仿佛方才种种,不过是我的妄念。湖中的倒影更是诡谲,水波微动,云影便碎成万千片,每一片都映出一个小小的我,被云丝缠绕,不得脱身。

水边的孩童常向水中投石,问曰:“云碎乎?云未碎乎?”石击水,云影确乎是碎了,但天上的云依然完好。可见伤及的不过是幻象而已。我对故乡的思念,或许亦复如是,伤及的只是自己的心绪,于故乡之人之事,并无丝毫触动。

十年客居,这片云竟成了我的旧识。每逢心绪不宁,我便来湖边会它。它有时丰腴,有时清瘦,有时携雨,有时伴日,唯其坚守斯土,不曾爽约。我疑为天人裁素绢,悬于苍穹,专为抚慰游子之思。转而自哂:云本无知,何抚慰之有?又疑为故乡之云跋涉万里,特来相伴。然则云散云聚,本无定所,焉能独钟于我?

最难忘是离惠前夕,我独坐湖亭,与云作别。彼时暮色四合,云被夕阳染作金红,宛如熔铁,竟不复平日素净。水中倒影亦呈赤色,像是浸了血。我忽觉悲从中来,仿佛此番别后,便永诀故旧。云虽无言,其色凄艳,似亦知别期在即。

此后再未见过如惠州那般执着的云。他乡之云,或急或缓,或聚或散,总无定准。偶在异地仰见浮云,恍若故人,细观则非是。方知云亦有乡音,惠州那片云,说的是我熟悉的言语,异乡之云,辞气终隔一层。

今重游旧地,湖水依旧,湖亭新漆,唯天际空空如也。问及当地人,皆曰未曾留意一片云的来去。是啊,云之有无,干人何事?它伴我十载,原是我一人的缘法,他人眼中,不过是寻常天象罢了。

忽忆起父母已逝十年,我竟成了无根之人。故乡纵在,已无倚闾之望;云影纵现,谁复识得此心?方知李白的诗句,终究是说得轻巧了。水送行舟,犹可载舟归去;云伴行人,行人老去,云却消散于无形。

天忽洒微雨,湖面泛起无数涟漪,像是天的泪痕。我仰面承之,恍惚间似见那片云终于松动,化雨而下。或许它本非云,乃是父母精魂所化,万里相随,默然守护。今见我重来,知其任务已毕,故而化雨归土。

雨止,云散,天宇澄澈如洗。我临湖自照,鬓已星星也。水中再无云影,唯有我一个孤零零的倒影,随着水波颤动,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原来故乡一片云,终化作天涯万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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