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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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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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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

前日在街上,竟撞见二十年前的老朋友,他劈面便问:“退休几年了?”我支吾着,竟答不上来,只觉脸上有些发烫,仿佛被人戳破了甚么勾当。其实我还没有退休,然而每每自欺,尚以为自己是壮年人,至少也是“中壮年”之属。这疑问忽从故人口中迸出,竟使我一时惶惑,暗忖:原来在旁人眼中,我已是完完全全的老货了。

继而在裕融城营销中心门口,那卖猪肉的摊主,竟呼我为“大叔”。我初时以为他是唤旁人,四顾却并无其他顾客,才晓得这“大叔”竟是我了。心下颇不受用,想我当年也是被人唤作“小哥”的,如今竟沦落至此么?然而转念一想,那摊主叫我大叔,原也是该当的,他那样的年纪,叫我大叔,其实还算是客气——若叫我“大爷”,岂不更糟?

归家路上,细细思量,发觉近年来唤我“哥”或“弟”的人确是越来越少了。旧时同窗偶遇,多是以“老兄”相称,如今却多是“老先生”、“老师傅”之类。便是街坊邻居,从前叫我“小周”,后来是“兴哥”,如今竟有小孩子叫我“爷爷”了。这变迁原是极缓慢的,如檐下滴水,不知不觉间竟已穿石。

夜间对镜,镜中人确乎是老了。皱纹自眼角爬开,如地图上的河流水系;头发虽未全白,却也掺了不少银丝,俨然是秋后的芦苇,灰白间杂。尤可叹者是那眼皮,竟松弛下来,成了浅浅的袋状,连带看人时的眼神,也显得浑浊了许多。这面目,分明是个老人了,而我内心犹自不肯承认,岂非可笑?

然而老又何妨?人固有一老,犹如树必有年轮,愈老反而愈见风致。我观晚霞,从不因它将逝而减其美;反因近黄昏,而愈显绚烂。霞光铺洒天际时,何等雍容大度,既不羞于显露其色相,亦不惧于预告黑夜之将至。这种将去未去之际的从容,实在较旭日初升时更多了几分深意。

于是想,人若老了,正当如晚霞才好。

我识得一位曾先生,年逾八旬,每日仍到公园练太极拳。他的拳打得极慢,却极有韵致,观者竟不觉其老,只觉美甚。问他养生之道,他笑道:“哪里是养生,不过是与天地同呼吸罢了。”这等气度,岂不是晚霞之谓么?又有邻家老太太,七十余岁了,竟学起油画来,终日涂抹,虽未必成甚么名家,但那专注神情,竟使满面皱纹都显出光彩来。她说:“年轻时光顾着伺候老人、照顾孩子,如今才轮到自己活一回了。”这话朴实,却道出了老的妙处——老来方得自在。

细想来,人之所以惧老,多半是怕无用罢了。少年时怕功课不好,壮年时怕事业无成,老来则怕成为累赘。这恐惧如影随形,竟贯穿一生。然而这“有用无用”,又是谁定下的规矩?花开有用否?鸟鸣有用否?晚霞有用否?既然天地间无用之事往往最美,人又何必强求有用至死?老来无用,正可安心做那无用之美,岂不快哉!

我如今常于黄昏时立于阳台,看西天云彩变幻。初时是金黄,继而转橙红,最后化为绛紫,渐渐隐入苍茫。这过程每日相似,却每日不同,如人生百态,同而归,归而不同。看久了,竟觉自己也化入其中,成了天边一抹颜色。此时便觉得,老实在不是什么可悲之事,反倒是生命最为醇厚的阶段。

少年如朝霞,绚烂但稚嫩;壮年如日中天,炽烈却逼人;唯老年如晚霞,温暖而从容,将一日之光热凝练成最柔和的色彩,然后徐徐落幕。这落幕不是终结,而是一日中最堪回味之时。

今晨洗漱,又见镜中白发,竟不再懊恼。想起卖肉摊主那声“大叔”,反倒失笑。大叔便大叔罢,横竖是要老的,何不做个好看的大叔?就如晚霞,明知转眼就要暗下去,偏要绚烂到最后一刻,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美,实在比朝阳更多了几分决绝的诗意。

老之将至,我便做一片美丽晚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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