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处暑,照例是夏的余威最后一次逞强,人们照例要作些“离离暑云散”的诗,然而今日午后,一场暴风雨却不由分说地来了。
起初天色只是微暗,云脚渐低,风亦不甚大,不过是摇动树梢的程度。街上的行人照例走着,小贩依旧吃喝,孩子们在巷口追逐,谁也没有料到天公竟要变脸。忽然一阵狂风从大幕山方向横扫而来,卷起漫天尘土,吹得招牌摇晃,纸片飞舞。这风来得突兀,竟似带着怒气,将夏末那点缠绵之意一扫而空。
雨点初落时,大而疏,打在尘土上,激起小小的烟尘。不过转瞬之间,雨势便如翻倒了水缸般倾泻而下。这雨不是江南的细雨如酥,亦非初夏的温润如玉,竟是粗暴得很,砸在瓦上噼啪作响,落在水面溅起老高的水花。街上行人四散奔逃,有的躲入店铺檐下,有的以手遮头疾走,更有的索性立在雨中,任其浇灌。
我看那雨打银杏,叶子本已微黄,此刻被雨水击打得上下翻飞,时而露出青青的背面,时而现出浅绿的正面,竟似无数手掌在风中乱摇。老树枝桠间积蓄的夏日尘埃,被雨水冲刷成灰黑的涓流,顺着树干蜿蜒而下,渗入泥土。街面的积水迅速上涨,漂浮着落叶、纸屑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零碎物件,打着旋儿向低处流去。
雷声自远而近,起初闷响在天边,继而炸裂在头顶。每一道闪电划过,天地为之一白,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这雷声也不同春雷的唤醒万物,而是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蛮力,仿佛要将天空劈开似的。有小儿惊哭,其母搂入怀中,轻声抚慰,然而自己的脸上却也显露出几分惶惑。
一家杂货店的主人慌忙收拾门外的货物,纸箱已被雨水浸透,底儿软塌塌的将要溃散。他抱起一箱,又掉了一地,只得弯腰去捡,雨水顺着他佝偻的脊背流下,衣衫尽湿。对面楼上的妇人惊呼着收衣裳,阳台衣架上挂着的衣物早已湿透,沉重地向下坠着,她手忙脚乱,一件白衬衫竟从手中滑落,飘飘摇摇地坠入楼下积水之中,转瞬染了污浊。
我立于窗前,看这雨中的世相百态。忽见一老翁,须发皆白,却不躲不避,慢慢行于雨中。雨水从他的斗笠边缘流下,形成一道水帘。他步履从容,仿佛这不是一场暴风雨,而是春日细雨。有两个后生跑过他身边,欲拉他同行,他却摆手拒绝,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前行。我不禁想,这老者经历过多少场这样的秋雨?或许在他看来,这粗暴的雨不过是四季轮回中的必然一幕,无需惊慌,亦无需逃避。
雨更大了。瓦檐泻下的水已连成一片,如瀑布般垂落。街面积水没踝,偶尔有汽车驶过,溅起一人高的水花。那些原本躲在檐下的人,此刻也被飘雨打湿了半边身子,索性走入雨中,踏水而行。孩子们最先适应了这天气,竟在水中嬉戏起来,踢打着水花,笑声穿透雨声,格外清脆。
这场雨下得毫无征兆,停得也突然。约莫一个时辰后,雨势渐小,云层裂开缝隙,阳光从中泻下,照亮了湿漉漉的世界。雷声远去,只剩檐角滴答的水声,和街面流水的汩汩声。人们从各处走出,相互张望,皆有劫后余生之感。
积水渐渐退去,留下淤泥和残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树木洗尽尘埃,绿得发亮,那些被风雨打落的叶子粘在地上,宛如自然的拼贴画。空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清新,混合着泥土、草木和雨水的味道,深吸一口,凉意直透肺腑。
处暑后的第一场秋雨,总是如此粗暴,仿佛夏天不甘退场,要做最后的挣扎。然而经过这番洗礼,秋的气息终究更加分明了。夜里必起凉风,明日清晨当见落叶——季节的更替,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要走。
那雨中从容行走的老翁,此刻不知在何处。或许他已回到家中,换下湿衣,煮一壶热茶,静听窗外残雨滴答。他定然知道,这粗暴的秋雨过后,便是天高云淡的秋日了。人世间的风雨何尝不如此,来得猛烈,去得匆匆,唯经历者知其滋味。
雨后天晴,白云如洗。一场秋雨一场凉,夏天的故事,终于要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