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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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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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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学宴

贾诗宗腮帮子上的笑肌这几日已练得酸硬。眼前是东家“恭贺赵钱同学金榜题名武汉大学”的冲天拱门,耳边是西家“庆祝孙李娇子荣登扬州大学”的喧天锣鼓。红毯滚烫,彩旗招摇,每一寸空气都挤满了虚浮的喜气。他递上红包,脸上的笑是糊上去的,嘴里道贺的话是浸过醋的,牙根都酸软了。回程路上,酒气菜味在胃里翻搅,混着那点不能见光的不甘,沉甸甸坠得他肠子疼。别人家养的是龙凤,他贾家屋角里只孵出个闷声打游戏的——影子。

半斤散白下肚,酒精烧穿了最后一点理智。手机屏幕的光惨白,晃得他眼晕。老婆在边上嗡嗡着什么“份子钱总要收回来”,像蚊子叫。他心头那点邪火“轰”一下爆开。

“办!老子偏要办!”他吼声撞在四壁上,手指不管不顾戳着屏幕,酒店预订成功的短信跳出来,刺目得很。老婆扑过来拦,被他一把搡开。“滚!老子的钱,丢水里也得听个响!”

他眼珠赤红,通讯录名单模糊一片,手指胡乱划拉、戳点。“恭逢盛事,静候仙驾……”八个字打得歪歪扭扭,配着那酒店包厢虚假繁荣的鎏金效果图,一股脑泼了出去。手机甩开,世界天旋地转,他瘫倒下去,鼾声如雷,裹着酒臭。

次日头痛欲裂。阳光像针,扎得他昨夜那点荒唐无所遁形。手机死寂,一块冰冷的墓碑。贾诗宗哆嗦着抓起来,一条消息没有。冷汗瞬间湿透脊背,肠子绞成一团。他手忙脚乱想找撤回的选项,指尖抖得不成样子。

“叮——”

一声脆响,屏幕骤亮。

来信人头像板正,名字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常山中学校长。

贾诗宗半条魂飞了,手指悬在空中,不敢落下。那未读标记像烧红的烙铁。他吸进一口浑浊的酒气,眼一闭,点开。

“贾诗宗家长:获悉贵府麟儿竟得深造之机,实乃我校……殊慰。往日种种,烟消云散。届时定当携内人前往,备重礼,恭贺新征程之始。

“深造”。

两枚铁钉,狠狠楔入眼球。他猛地弯腰干呕,喉管火辣辣抽搐,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恐惧泛上来的酸水。冷汗冰凉的贴着肉。完了。校长的“殊慰”是裹糖的砒霜,“重礼”是烧红的烙铁。他昨夜怎就敢?!恨不能剁了那发送的手指。

儿子揉着眼出房门,趿拉拖鞋去接水,对他这副魂不附体视若无睹。

“爸,你跟妈这两天吵什么?什么宴?”儿子灌下一大口水,语气平淡,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贾诗宗喉结滚动,挤出一个笑:“给你……办升学宴!爸定了酒店,风光风光!” 儿子猛地放下杯子,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嫌恶:“专科?办升学宴?爸,你疯了吧?你不嫌丢人,我嫌!” “放屁!”贾诗宗像被踩了尾巴,“老子花钱给你长脸,丢什么人!” “这脸谁爱要谁要!我不去!”儿子转身就要回屋。 “你敢!老子帖子都发出去了!”贾诗宗跳起来,酒精和羞愤再次烧昏了头,“绑也把你绑去!” 回应他的,是一声巨大的摔门声。

日子被架在文火上烤。请柬是泼出去的水。几个狐朋狗友回了“一定到”,字里行间的戏谑能滴出水。老婆反倒来了精神,琢磨菜单烟酒,计算着能捞回多少本。儿子那屋门一直紧闭,送进去的饭原样端出。

贾诗宗夜夜睁眼到天明,“深造”二字和儿子嫌恶的眼神在黑暗里交替浮现。校长的脸在虚空中浮动,意味难明。家里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宴席那日,包厢红毯扎眼,灯光晃得人发晕,背景板上“恭祝贾唐贤同学前程似锦”的烫金字俗气得理直气壮。音响咆哮着迎宾曲,吵得脑仁嗡嗡作响。主位那把椅子空着,刺眼地空着。

宾客们笑容标准,衣冠楚楚。握手,道贺,递上丰厚红包,动作流畅如排练过。“恭喜”声此起彼伏,每个音调都拖着一条不易察觉的嘲讽尾巴。

“老贾,藏得真严实啊!” “虎父无犬子,果然!” “孩子呢?主角怎么还没来?”

    贾诗宗脸上的肌肉僵着,笑是焊上去的,比哭难看。一杯接一杯灌敬来的酒,酒液苦涩,烧得他脏腑蜷缩。他不敢看那把空椅子,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无声的刀光。

校长夫妇压轴登场,满面红光,握住贾诗宗冰凉黏湿的手用力摇晃,递上一个厚得惊人的红封,声如洪钟:“诗宗家长,孩子呢?这等喜事,主角怎能缺席?我们可都等着见见咱们的‘深造’英才呢!”

贾诗宗小腿肚转筋,喉头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世界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只剩耳鸣尖锐。

宴至高潮,司仪嗓音亢奋,满场宾客齐刷刷举杯,目光却都黏在那空座上,声浪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几乎掀翻屋顶:

“恭祝贵公子——海外名校专升本——一路凯旋!”

“干!”

音浪震得酒杯乱颤。贾诗宗感到无数目光织成粘腻的网,把他这只飞虫钉死在虚荣的十字架上公开处刑。他眼皮狂跳,腮帮酸痛,仰头灌下那杯滚烫的苦酒。酒浆像熔铅,一路灼烧进空瘪的胃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哆嗦着摸出来,是老婆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却像一颗子弹击穿了他最后的伪装: “他走了。留了张字条,说去南方打工,让你死了这条心。”

贾诗宗端着空杯,僵成泥塑。背后是烘烤脊梁的虚热与喧笑,面前是那把空荡荡的、仿佛巨大嘲讽的椅子。刚灌下去的苦酒猛地翻上喉头,他清楚地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彻底碎了。碎得干干净净,连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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