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之上,觥筹交错,杯盏相碰之声不绝于耳。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着,映出一张张被酒气蒸腾得红亮的脸,却掩不住他们眼中盘算的心思。酒意浸润的喧嚣里,浮动着一种难言的悲凉,那酒液宛若一面古镜,照出的分明是人心最难以直视的幽暗角落。
席间,酒被捧举得那样高,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仿佛酒便是人间情谊最珍贵的见证。酒桌之上,人人皆言“无酒不成礼仪”,更说“无酒办不成事”。酒水穿喉,便成了人情和事功的万能钥匙。于是乎,酒桌便成了人际交往的战场,举杯间,人们将酒灌进彼此喉咙,如同一种默契的献祭仪式。
然而那甜腻的液体里,分明裹藏着无形的刀锋。敬酒者脸上堆满了笑,嘴里说着滚烫亲热的话,手上却硬推着酒杯,那杯沿每每抵到唇边,几乎要压弯了你的脖颈。“您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这话听来亲昵,却分明是勒在喉咙上的一根索子。人们举杯相撞,口中虽喊着“兄弟”,眼波深处却分明是冷冰冰的算计。酒水灌进肚腹,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分明是无声的较力与逼降;那酒液分明是一柄软刀,悄然间刺入肺腑,伤人于无形之中。
待得夜阑席散,席上那些慷慨激昂的“兄弟”们,又各自如鸟兽般散去。宴席上滚烫的誓言,被凉风一吹,竟瞬间化为灰烬了。前一刻还在满口“肝胆相照”的伙伴,后一刻便如陌路相逢,各自匆匆奔入茫茫夜色,连一声道别也吝于留下。
那真正烂醉如泥的人,只得被遗忘在角落,蜷缩在冰冷石阶上,恰如被人随意遗弃的包袱。此时,又有几人会想起他们?醉酒者的身体瘫软如泥,头脑混沌,呕吐污秽满地,狼狈不堪地瘫倒着。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这沉重躯壳在暗夜中呻吟,连影子也弃他而去,独自承担那酒液发酵后的苦楚。
我曾见过一个醉倒者,被同伴弃在路旁,如败絮般瘫在冰冷的石阶上。他后来挣扎着爬行,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酒呢?再……再干一杯!” 我心中一阵悲凉,上前搀扶时,他却突然呕吐起来,秽物中竟混着丝丝缕缕的暗红,那分明是酒刀割破脏腑渗出的血!这暗红并非瞬间而至,乃是长年累月被酒刀反复割刺,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生命伤痕。
我将他送回住处,他的妻子匆忙起身熬解酒汤,屋中登时弥漫开一股酸涩微馊的复杂气味。醉汉躺在那里,胸膛起伏,发出粗重而含混的呼吸声。妻子坐在床边,默然垂泪,又时不时俯身清理污物,那动作里竟含了无限隐忍的凄楚——酒液穿肠过,留下的却是亲人默默拾掇残局的漫长苦役。灯光下她的身影单薄,仿佛被生活与杯中物一同榨干了生气。
次日,醉汉酒醒,太阳穴仍突突跳动。他茫然四顾,昨夜酒桌上的豪言壮语早已随风飘散,只剩下一身酸软和口中苦涩余味;至于席间那些推心置腹的“知己”,更是杳无踪影。此刻唯有寂静相伴,宿醉后的虚空,恰似被酒刀剜去心肝后的空洞,痛楚而荒芜。
酒本身不过一物,既非良善,亦非凶恶。它映照出的人心,却千差万别。酒液澄澈,原本无辜;只是当人心混入其中,它便有时化作琼浆,有时凝成毒鸩,有时更淬炼成一把寒光凛冽的刀。
酒桌之上,众人举杯相碰,杯盏交错之间,映照出无数张脸孔。有人醉后倒下,便如沉入无光之渊,被遗忘在众人离去的黑暗里;但亦有人,醉卧于这黑暗之中,却终被一双温暖的手扶起——那手不单搀起一个沉重的身体,更如微弱的灯烛,在混沌的醉意人间照亮了一寸尚未泯灭的良知。
酒水终究是水,在杯中平静,在喉中灼热;它映照出的,终究是我们自己灵魂深处的沟壑与光亮——那沟壑里盘踞着多少虚伪的蛇,那光亮中又跳动着几星真诚的火?
杯中之物不过一泓水镜,浮世悲欢映其中,唯人心才是那变幻莫测的投石。酒桌散后,世态炎凉如薄霜凝于杯壁;而唯有那在黑暗里伸出的援手,带着体温拭去霜痕——这拭擦之力虽微,却如星火投在寒夜冰湖上,悄然凿开一个能呼吸的窟窿:我们尚不至于完全冻毙于这杯酒所照见的世相之冷。
杯中酒冷,人心不冷,人间尚有温存可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