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田野里便浮起一片金色的光晕。村人们弯腰收割,镰刀过处,麦秆倒伏,露出褐色的土地。我那时尚小,只能跟在阿母身后拾穗,将遗落的麦穗一一捡起,放入篮中。阿母说:“一粒麦,七担水。”这话我听了许多遍,却总是不解其意,只觉得麦芒扎手,阳光灼人。
麦收之后,阿母便开始做酱。这是家中一年一度的大事,犹如祭祀般庄重。她先将麦粒倒在大木盆里淘洗干净,再摊在竹席上晒。阳光透过麦粒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常蹲在一旁看,看麦粒由湿润变得干燥,由深黄转为浅金,散发出阳光的味道。阿母不时翻动麦粒,她的手粗糙而灵巧,像两只蝴蝶在麦浪间飞舞。
石磨是祖传的,青石凿成,沉得很。阿母推磨时,身子前倾,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我有时也帮忙,双手抵着磨杠,使尽全身力气,石磨却只是缓缓转动。麦粒从磨眼漏下,被磨成粗粝的粉末,沙沙作响。阿母说:“磨酱不能太细,要留些嚼头。”如今想来,人生大抵也是如此,若都磨得细腻,反倒失了真味。
“粑娘”是我们的方言,别处人听了一定茫然。实则是用面粉浸水自然发酵而成的糊状物,带着微酸的气息,晾干后作酵母用。阿母将它与麦粉和匀,揉成面团,放在陶盆里发酵。她用棉被将陶盆裹得严实,说是要让它“发汗”。我夜里醒来,常看见阿母掀开被子察看面团,她的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柔和。
蒸酱坯那日,灶房里白汽弥漫,如处云雾之中。阿母将发酵好的面团捏成饼状,码在蒸笼里,大火蒸上半个时辰。出锅的酱坯热气腾腾,散发出麦香与酒香混合的奇异气味。我馋得很,总想掰一块尝尝,阿母却总是不许,说这是要留给岁月的。
酱坯蒸熟后,要放在簸箕里晾晒。阿母把簸箕搬到院中,阳光透过枫树的枝叶,在酱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不时翻动酱坯,让每一面都晒得均匀。几日后,酱坯变得干硬,阿母便用碓臼捣碎。捣酱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像远古传来的鼓声。
野蒿是从后山上采的,带着山野的清气。阿母将捣碎的酱坯铺在竹匾里,盖上野蒿,说是要让它“生霉毛”。我有些害怕,觉得霉毛是腐朽之物,阿母却说:“霉毛是酱的灵魂,没有霉毛,酱就没有魂灵。”数日后掀开野蒿,果然见酱坯上生出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最后一道工序是装坛。阿母将生霉的酱坯放入陶土坛中,加入粗盐和凉开水,用油纸封口,再用麻绳扎紧。她抱着坛子爬上木梯,将酱坛放在屋顶上。那时的屋顶还是青瓦铺就,酱坛排成一列,像守夜的士兵。
日晒夜露,酱坛在屋顶上经历着时光的淬炼。白天,阳光将酱坛晒得发烫;夜晚,露水为酱坛降温。热胀冷缩间,酱料在坛中悄然转化。我常听见酱坛在夜里发出“咕嘟”声,像是大地在梦中呓语。
几天后,阿母揭开坛盖,一股浓郁的酱香扑面而来。那香气复杂难言,有麦的甜、霉的鲜、盐的咸,还有阳光和露水的味道。阿母用竹筷蘸了一点递给我,舌尖顿时炸开百味纷呈。那时的我不知如何形容,如今才知道,那就是时间的味道。
阿母做的麦酱,是穷日子里的珍宝。一勺麦酱,可以下一碗饭;一抹麦酱,可以让野菜变得可口。邻居们常来讨要,阿母总是慷慨相赠。她说:“酱是越分越多的。”果然,她给的越多,来年做的酱就越发鲜美。
如今超市里的酱琳琅满目,玻璃瓶精致,标签华丽,却总少了那种复杂而深沉的味道。我也曾买过几种号称“古法酿造”的酱,尝后却总是失望。它们太标准化了,每一瓶都一模一样,就像克隆出来的生命,没有个性,没有灵魂。
阿母去世已十年,最后一次吃阿母做的麦酱,是在二十年前。她说:“今年雨水多,酱做得不好。”我打开尝了,却觉得那是世间至味。
有时我想,阿母的麦酱之所以美味,不仅仅是因为古法制作,更是因为那酱里融入了时光、心血和爱。每一道工序都是一次修行,每一次等待都是一场对话。酱在坛中转化时,制酱的人也在岁月中老去。这种人与食物共同经历的变化,是工业化生产永远无法复制的。
麦酱的滋味,终究是随那个时代一起远去了。就像阿母的青丝变成白发再离开人间,就像老屋的青瓦换成水泥。我们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超市的酱瓶再精美,也装不下那个贫瘠而丰饶的年代,装不下阿母在阳光下翻晒麦粒的身影,装不下屋顶酱坛在夜里的咕嘟声。
偶尔在梦中,我还会看见那排酱坛立在青瓦屋顶上,沐着月光,披着露水。醒来后,口中似乎还有麦酱的余味。我知道,那不只是怀念一种食物,而是怀念一种生活方式,怀念那个虽然贫穷但充满温情的时代,怀念阿母那双被岁月磨粗的手。
酱坛依旧在梦里,光阴却已溜走。唯有滋味,深植心底,岁月难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