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半将至,黄沙街的杂货店门前早已堆起一座座火纸的山。那纸色沉黄,质地脆薄,被叠得方方正正,静候着人来。买纸的多是老人,他们缓步踱进店里,枯瘦的手指在纸堆间徘徊,拈起一叠,仔细捻搓边缘,卷成筒状又展开,像是在检验什么珍贵的物事。挑定后便要一提、两提或三提,嘱咐店主用塑料绳捆紧些,好方便提拎。
我清楚记得少时随阿母上街买火纸,见她挑选时极认真,定要选那质地均匀、不易碎裂的。她说,破了角的纸,到了那边便成了残币,逝者是用不得的。我那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觉得火纸的气味特殊,既非书香,亦非草木之气,倒像是某种遥远而陌生的讯息。
火纸买回家后,真正的仪式才刚开始。阿母净了手,端坐于堂屋的八仙桌前,将整沓纸分拆,每次拈三张、五张或七张——必是单数。问起缘故,阿母也只摇头,说是老规矩了。她将纸对折两次,叠成小包,动作熟稔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坐在一旁学叠,却总不及她叠得齐整。
“慢些折,心要静。”阿母常说,“这是给那边用的,马虎不得。”
小包渐渐堆成小山。阿母又取来白线,每十小包捆作一大包,称为“一袱”。捆扎时松紧要得当,太紧难化开,太松易散乱。她做这些时神情专注,嘴角微抿,眼中闪着一种平日少见的光。
包好后便是题写。阿爷取出毛笔,蘸饱墨,在封皮右侧写下“中元化财”四字,偶也写作“化袱”,下面细细注明包数。中间一行最是要紧,须写明受者名讳:故考某公或某妣某老大人(老孺人)收用。父亲的毛笔字不算好,但写这些时却极工整,一笔一划皆透着恭敬。
左侧落款处,依着与逝者的关系,写孝子、孝孙、孝媳或孝孙媳某某人具。我曾见阿爷写下祖父名讳时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怀念与庄严的表情,仿佛通过这笔墨,正与另一个世界对话。
最后在背面书一“封”字,待墨迹干透,这些包袱便被收在干燥处,静候七月半的到来。
是日午后,日头偏西,阿母便张罗香案。一方小桌铺上红布,摆好香炉、烛台、三牲果品。最要紧的是那些包袱,被码得整整齐齐,底下垫一层干稻草,宛如一座小小的金字塔。
化财选在路口。阿母说,路口四通八达,便于那边的亲人前来领取。我总觉得这说法透着凄凉——那些逝去的亲人,竟要藉由十字路口才能寻归途么?
仪式伊始,阿母点燃香烛,青烟袅袅升起。她合十躬身,低声念着请祖先收用的话,随后在包袱四周点火,干燥的纸包瞬间燃起。
我立在一旁,看火焰舔舐纸包。火纸在火中蜷曲、变白、化成灰烬,偶有未烧透的纸片随热气升腾,在空中翻飞,如白蝶翩翩。阿母说,那是祖先在收取钱财。
邻人们陆续来到路口,各自划地生火。一时间,路口烟火缭绕,人影在火光中明灭不定,竟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
有位老伯年年来得最晚,待众人散尽,才独自点燃一小堆火。听说他的亲人早逝,唯剩他一人。他烧纸时从不言语,只静望火焰,直至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方蹒跚离去。
阿母烧完纸,总要多待片刻。她说要看着纸钱完全化尽,免得被风吹散,或被不相干的人拾去。火光映在她脸上,眼神有些迷离,像是看见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景象。
城里的七月半,偶见人在十字路口蹲在铁皮桶前烧纸,烧的是印刷精美的“冥币”,上印“天地银行”,面额动辄亿万。少有人再亲手折火纸,更无人用毛笔书写封皮了。
阿母年迈后,折纸的手开始颤抖,我便接替了她。按记忆中的方法,拈三张纸,对折两次,捆成十包一袱。阿爷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点:“右边写中元化财,包数莫错。”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语气却仍不容置疑。
我提起多年未用的毛笔,生疏地写下那些陌生的称谓——故考某公某某老大人收用。这是我头一回亲手写下祖父的名字,虽然他在我出生前就已离世。
午后,我陪阿母到路口烧纸。火光中,望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忽然懂得了这仪式的意义——它不仅是对逝者的怀念,更是一种连接,连系着生死、古今,以及那些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火焰渐熄,灰随风旋。阿母轻声道:“他们收得到了。”
我点头,心中暗想:或许这火纸化的不是财,而是生者难以言喻的情感,是那些藏在岁月深处、从未熄灭的思念。
今年是阿母去世十周年。黄昏时分,我带着妻子、儿子和儿媳来到路口。我们仿照阿母生前的仪式,将亲手折叠的火纸一袱一袱地点燃。火光跳跃中,我看见妻子认真地摆放供品,儿子小心翼翼地添纸,儿媳合十默立。我在心中默默祈祷:愿阿爷阿母在那个世界过得幸福安康。
夜幕垂落,路口人群渐散。我们一家四口默默地往回走,回首但见几点余烬在黑暗中明灭,宛若远星,又似永不消逝的记忆。
那些火纸化成的灰,终将被风吹散,湮入尘土,无迹可寻。但每年七月半,总会有人再次点燃火堆,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与逝去的亲人重逢。这许是中国人特有的浪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有形之火,化无形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