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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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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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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和秋雨有个约定

今秋的雨,迟迟不来。

校园里的桂花树静默着,枝头攒着米粒大小的花苞,灰绿而干瘪,摸上去粗糙而紧绷,像是被时光遗忘的信物,悬在九月的风中。它们已有许久未曾舒展了。土地皲裂出龟背般的纹路,每日行过,鞋底似乎都能触到那细微的、近乎痛苦的咔嚓声,像是大地低哑的呻吟。天空则是一块无情的蓝玻璃,澄澈,却叫人望而生厌。

我们几个老师,习惯在傍晚沿操场塑胶跑道散步。红色跑道北边一方绿茵,栽了几排桂树。往年中秋节前后,甜香早已霸道地浸透每个角落,教人步履不由得放缓,欲在这馥郁中多浸片刻。这两年却不然。我们走着,话题总不自觉地滑向这些沉默的树木。

“怕是开不了,”历史老师老陈扶了扶眼镜,望着那些枯索的枝桠,语气如断定某个王朝的必然倾覆,“节气过了,地气已干。桂花这东西,娇气得很,缺了那场催花的雨,便是憋死了也不肯见的。”他摇摇头,仿佛在哀叹一个早已写定的史实。

生物老师孙老师则稍许乐观些,她用一种观察实验标本的冷静口吻道:“未必。植物有生存的智慧,它们在等一个临界点。只是这干旱太久,若再不来水,恐怕真要错过今年这茬花期。”她接着说些“水分胁迫”、“花芽分化”的术语,我们听得半懂不懂,只晓得那希望也是渺茫的。

我教语文,于此道全然是外行,却总觉得那些缄默的桂树,并非死物。它们不是在“忍受”干旱,而是在“等待”一场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的等待。像游子等待驿马捎来远方的家书,像大地等待第一声春雷的践约。它们相信那雨必来,故能等得如此沉静,如此有耐心。

人们却在焦灼。散步时,常见有人仰头望着天,嘴里嘟囔着骂一句老天爷;学生们课间钻进花园,也会伸手捏一捏那僵硬的花苞,失望地甩手走开。人间已习惯了索取,习惯了一分耕耘必有一分即刻的收获,对于这种需要等待的、无言的约定,早已失却了信心。

我们亦不免俗。我们的议论,是科学的揣测,是经验的推断,里头却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傲慢——以为我们能算尽天时,能预判一朵花的开谢。殊不知花有花的信诺,雨有雨的时辰,天地间自有一本大账,不与人同。

就在这议论将尽、人心渐凉之际,它来了。

是夜,我先闻其声。一种细碎到几乎要误以为是幻听的窸窣,敲在窗棂上。继而,一种我许久未曾嗅到的、湿润而带着土腥的气息,乘着风丝钻入鼻腔。我蓦地起身推窗——雨!那雨丝在夜灯的映照下,银亮如梭,不疾不徐地织着天地。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沉实。仿佛不是雨声助眠,而是心知一件大事已了,一桩夙愿得偿,可以安然入梦。

翌日清晨,推开门户,整个世界焕然一新。并非暴雨洗刷后的那种狼藉与清冷,而是被一种温润的潮气包裹着。最惊人的是那气味——甜香破空而来,不由分说地涌入每一寸呼吸!

我急步走向学校。还未近花园,那景象便令我屏息。

昨日还紧锁如铁粒的万千花苞,竟一夜尽数炸裂!一簇簇金桂、银桂,缀满枝头,开得那般恣意,那般欢畅,仿佛不是经过一夜秋雨,而是酣饮了千年的玉露琼浆。它们哪里是“恢复生机”,分明是在举行一场筹备已久的盛大庆典!雨水珠圆玉润,卧在每一朵小花瓣的怀抱里,晨光初镀,每一颗水珠都晶莹剔透,那花香被水汽蒸腾晕染,愈发浓烈清甜,浩浩荡荡,弥漫四野。

昨日忧虑它开不了的人们,此刻穿行其间,仰头深嗅,脸上无不带着惊诧与喜悦。老陈仰着脸,任花香扑个满怀,讪讪地笑:“真开了……”孙老师则凑近一枝,仔细端详那花与水的交融,喃喃道:“这阈值,原来就在这一场雨。”

我立于树下,忽然彻悟。

桂花与秋雨,并非施舍与乞求的关系。它们之间,有一场亘古的约定。

那约定不书于契约,不诉于言语。它写在天地的律动里,写在季节的呼吸间。桂花之所以能安然地等,不焦不惧,是因为它深信秋雨必赴这场年复一年的盛会;秋雨之所以匆匆赶来,润泽这焦渴的土地,是因为它深知有万千生命正笃信地守候它的甘霖。

它们的信诺,比人类的任何盟誓都更为牢靠。

而我们,这些惯于用科学与经验去解构万物的人,却差点忘了天地间最原本的浪漫。我们计算着雨量、分析着湿度,忧虑着错过时节,却未曾拥有那棵树般的信心——那场雨,总会来的;该绽放的,一刻也不会迟。

人间万事,或许皆当如此。不必在干旱里怨天尤人,只需安静地积蓄生命的浆液,怀抱着一个安静的信念,等待那场属于自己的秋雨如期而至。它来时,生命自会酣畅淋漓地绽放出全部的光彩与芬芳。

因为,既然桂花与秋雨都有一个亘古的约定,人,又何必吝于相信希望?人,却未曾有拥有桂树般的信心—深信那场赴约的雨总会来临,该绽放的生命不会失约,你看,人间纵然万千计较,又怎比得上这一场寂静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守信与绽放。

写于202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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