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二十七岁,在惠州一家四星级酒店任餐饮部经理。虽不敢自诩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但每天对镜整理领带、梳理头发时,暗自觉得尚有几分精神。酒店老板派我去深圳学习管理经验,我便登上了那辆惠深高速的豪华大巴。
车厢里冷气开得足,与外头的燥热俨然两重天地。我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刚把文件包放定,便觉身旁有人驻足。抬眼一看,是个二十出头的妹仔,穿一袭素白连衣裙,眉眼清秀。她朝我这边望了一眼,不知道是看我,还是看我旁边的空座位。旋即她便坐下,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飘来,让我不由正了正身子。
车开出站不久,便上了高速。窗外岭南的绿意飞快地向后奔去,工厂、蕉林、荔枝林、鱼塘,皆连成一片模糊的翠色。我正在默记待考察的酒店名单,忽觉肩头一沉。转头看时,那妹仔竟把头放在我肩上靠着我睡了,乌黑的秀发散在我身上,还有几丝长发飘在我腮帮上痒痒的,头发上残留的飘柔洗发水的香味直向我鼻子钻。
我一时僵住,不知如何是好。她睡得倒是安稳,呼吸匀停,睫毛偶尔轻颤,想必是入了梦乡。我暗忖:叫醒她么?似乎不忍;由她这样吧?我仿佛觉得是对我女朋友的不忠。这种想法一下子就消失了,因为我知道在沿海打工加班是常态,也许她加班后仅仅只睡两个钟,就去深圳看望亲友或许是去深圳应聘寻求一个更好的职位。我看她微蹙的眉间,似乎还锁着一丝疲态。所以我终究没有动弹,任由她靠着。
车行渐远,我的右肩由酸而麻,而至于近乎失去知觉。然而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厌烦。她的信任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完整,使我生出一种奇异的责任感。同车的人或有侧目者,或有窃笑者,前排一位大娘回头看了几次,好像有羡慕的眼神,她可能认为我和这个妹仔是一对情侣,大娘对我一脸笑容。我只好报以苦笑,继续充当这素昧平生者的依靠。
她这一睡,竟直到深圳才醒。车进站时,她蓦地抬头,揉了揉眼,对我嫣然一笑,道:“谢谢你。”不等我回应,便起身下车,消失在人群中了。我活动着僵硬的肩膀,上面犹存余温,和那似有还无的栀子花香。
事后数日一个夜里,我在夜市里寻找一些刊物,架子上摆满了琼瑶、金庸的小说,还有一些打工文学类月刊,信手翻阅一本杂志,忽见一篇文章,题目是《借你肩膀睡一睡》。读罢全文,写的是一个妹仔在长途车上借陌生人肩膀安眠的经历,种种细节,竟与我的遭遇十分吻合。我急看作者署名,却只有一个笔名“晓梦”,再无其他线索可循。
如今三十年过去,这件事我仍偶尔会想起。年轻时觉得是段奇遇,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自己高尚。
那时的深圳,是无数人梦想的地方。那妹仔想必也是南下寻梦者之一吧。千里奔波,身心俱疲,于是在车上择一看来可靠之人,暂借肩膀,小憩片刻。这其中的孤勇,我当时未能体会,如今思之,倒生出几分敬佩。
而我提供的那个肩膀,说来也不过是寻常人的一点善意。在现今这个连扶老人都要先录像取证的时代,那种无条件的信任与托付,几乎已成天方夜谭。我们被教导要时时警惕,处处设防,结果便是我自己也常常不免人人自危,与人之间,总隔了太多的玻璃墙——看得见,撞上去却疼。
我有时自问,若在今日,我还会容忍一个陌生人靠在我肩上睡一路吗?恐怕未必。或许我会推开她,或许我会换座位,甚至疑心这是什么新型骗局。岁月带走的不只是青春容颜,更有那种不同缘由的善良之力。
去年,我整理旧书时,那本登载《借你肩膀睡一睡》的杂志竟从书堆中滑出。纸页已经发黄脆裂,那篇文章却依然清晰可辨,字里行间似乎还有那缕栀子花的香气,穿透时光,幽幽传来。重读之下,忽然懂得了许多当年未能领会的东西——她的孤独与勇气,我的拘谨与善良,原来都是那个时代的注脚。
杂志末页有一行小字,当年未曾注意:“献给所有在路上的人。”原来她早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在路上,都需要偶尔借出一个肩膀,或者借用一个肩膀。
现在我有时会想,那妹仔今在何处?她可还记得三十年前那个借她肩膀的年轻人?也许她早已功成名就,也许依旧平凡,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某段困顿的路上,我们曾经彼此信任,彼此温暖。
三十载春秋飞逝,大巴车依旧往返于惠州深圳之间,载着又一代年轻人的梦想与疲惫。也许就在某辆车上,正重演着三十年前的故事——一个年轻人借出他的肩膀,一个陌生人借此安眠。时光流转,善意不灭。
那借与还的肩膀,早已在岁月中完成了它的使命。它让我相信: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总有一些温暖的时刻,让我们能够放下戒备,彼此相依。这就够了。
写于乙巳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