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醒来,耳畔一片寂静。这寂静来得有点突兀,心里蓦地空落落的。躺在床上,意识渐明,才发觉那每日准时扰人清梦的燕语没有了。起初还以为是时间未到,或是自己醒得早了,然而侧耳再听,仍旧一片空无。这空无并非真无声响——远处有市声隐隐,近处有风过树梢,唯独少了那熟悉已极的啁啾鸣啭。
推开门,朝阳斜射入眼。不自觉地抬头望去,那筑在檐下的泥巢竟十分寂静。昨日还见双燕进出忙碌,今朝便只余一个空壳挂在梁上,宛如被遗弃的小小城池。我站在门下,竟有些怔忡,仿佛被人无故冷落了一般。
这燕巢之筑,原是今春的事。某一日,忽见两燕绕梁飞旋,时高时低,似在勘察地形。不数日,便衔泥衔草,忙碌起来。我起初也不嫌它们聒噪,后来就厌烦了。尤其在清早酣眠之时,便被它们的呢喃吵醒。那声音虽不刺耳,却也足够将人从梦中拽出。老伴常笑我:“鸟鸣春晓,本是乐事,偏你当作烦恼。”我则埋怨:“这燕儿也太殷勤了,天还没有亮就起,比那司晨公鸡还要准时。”
燕子安巢后,便日日见它们飞出飞入。先是双双对对,后来便只余一只留守——想必是在孵卵了。果然,不几日,便听见巢中传出细弱的啾啾之声,雏燕已破壳了。从此大燕更加忙碌,从早至晚,往来穿梭,衔虫喂食,不曾有片刻休息。我有时站在院中看它们劳作,油然产生出几分敬佩来。想起自己终日奔波,像这燕衔泥衔草一样,碌碌中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甜。
盛夏某日,忽见巢边探出几个小脑袋,怯生生地向外张望。雏燕竟已长成,开始学习飞翔了。先是扑棱翅膀,在巢边跃跃欲试;继而短距飞行,从巢至梁,又从梁至檐;最后终于振翅高飞,随父母没入远天。然而每到日暮,仍见它们归来,巢中挤作一团,啁啾不已,仿佛在互诉一日见闻,或是交流捕食的经验。
如今秋气渐深,晨起已觉一丝凉意。想必燕子们是趁夜南迁了。鸟兽虫鱼,莫不依时令而动,本是自然之理。我却何以生出不舍?人在世间,对于周遭存在,往往如是:存在时视为理所当然,甚或觉得厌烦;一旦失去,却又怅然若失,追忆不已。
这燕子去了,明日太阳依旧东升,市声依旧喧闹,我的日子依旧如常。只是清晨醒来,不再有燕语相伴;日暮归家,不见飞影穿帘。屋檐下的空巢,成了一个小小的缺憾,提醒着我某种不复存在的生机。
这空落落的感觉,并非初次。想起小时候家中养的一只大白狗,终日吠叫不止,惹人心烦。后来它被车撞死了,家中顿时清静下来,我倒反觉得太过寂静,心里空了一块。又记起旧窗前有一株老梅,每年花开时,香飘满室,我竟嫌其太过浓郁。后来老梅被风雨摧折,再无花开,我每到冬季便想念那阵阵梅香。人之于物,之情,大抵如此罢。
天地间的过客,何止燕子?我们亦是匆匆行人,在此世间暂时栖息。燕去了明年或可复返,人逝了便永不再回。那空巢挂在檐下,不独是燕子的旧居,亦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那些已经逝去、永不回返的时光的象征。
忽忆起王羲之《兰亭序》中语:“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人与燕,情与景,存在与消逝,皆在俯仰之间流转变化。我们嫌燕吵时,燕自在啁啾;我们思燕时,燕已远去南天。我们的喜怒好恶,于燕何干?于天地何干?它只是依时而生,顺时而动,不因人爱而留,不因人厌而去。
日光渐高,洒满庭院。我站在檐下良久,终于转身掩门。那空巢依旧挂在梁上,静静地,如同一个黑色的音符,暂停在岁月的五线谱上—不知是休止,还是待续。
人生百代,燕过春秋。来有时,去有时,存有时,亡有时。我们在这有无之间徘徊、怅惘、领悟,最终学会在喧闹中聆听宁静,在离别中珍惜相逢,在存在时感念存在本身。
燕子明年或许还会归来,或许不再。但那空巢依然挂在檐下,等待着,或者不再等待什么。只是存在过,而存在本身,已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