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柜深处,躺着一本相册。
它藏在一件旧毛衣里面,那件旧毛衣早已不穿,却又舍不得丢弃,于是年复一年地卧在衣柜里,成了某种温软的屏障,护卫着底下那更柔软、更不经触碰的旧物。相册的皮质封面已然泛白,边角处甚至有些龟裂,像极了老人手上的斑纹。有时拉开衣柜,为取一件衬衫,目光偶然掠过那相册的一角,心中便微微一颤——不是痛,亦非悲,只是那样轻轻一颤,如同风吹过久已不弹的琴弦,仿佛听见一声暗哑的、几乎不存在的回响。
分手后的头几年,这相册几乎成了我心上的痈疽。明知触碰必会引发一阵锐痛,却偏忍不住要时时翻开。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灯下,一页页地翻过去。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那样不知愁,背景或是西湖的亭台楼阁,或是海边的孤岛海鸥,她的发丝被风吹起,拂过我的脸颊——当时只觉得痒,如今隔着相纸回忆,竟觉那瞬间已被永恒封印。手指抚过光洁的相纸,仿佛能触到当日阳光的温度。而后总是以泪收场,将相册合上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竟显得格外惊心。
那时的伤感,是带有自虐意味的。仿佛通过反复咀嚼痛苦,便能将那个人、那段时光更深地镌刻在生命里。又或者,是以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究竟惩罚什么?也说不上来。大约青春的逝去总需要一些仪式感的哀悼,而那本相册便成了祭坛上的牺牲。
十年过去,翻阅的次数果然少了。
生活终究是向前行进的,犹如河水,纵使在礁石处激起漩涡,终还是要流向大海。新的烦恼、新的喜悦渐次涌来,占据了心神。相册被更深地埋入毛衣堆中,有时甚至数月不曾想起。偶尔整理衣柜时见到,也会取出来翻看,但那伤感已不再尖锐,而是化作一种朦胧的惆怅,薄雾般笼罩心头。照片开始微微泛黄,像被时光轻轻吻过。她的面容在记忆中似乎有些模糊了,需要借着照片才能重新清晰起来——然而清晰之后,又发现与记忆中的模样已有微妙差别。原来不止相纸会褪色,记忆也会。
这时才明白,所谓遗忘,并非轰然倒塌的墙垣,而是悄无声息的侵蚀,如潮水磨去沙上的画痕。
及至二十年过去,相册几乎成了文物。
一年中也难得翻看一回了。即便翻开,心情也平静得出奇。那些曾经让我心痛欲裂的场景,如今看来竟有几分陌生,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人生,而是某个旧友的故事。照片中的两个人,年轻得几乎令人羡慕,却也幼稚得令人发笑。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细节,许多已经记不真切了;曾经以为永志不忘的誓言,如今连内容都想不起来。
伤感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怜悯——对那个年轻的自己,对那个年轻的她,对所有在爱情中虔诚却迷茫的人们。
而今已近花甲,发间霜色渐浓,额上沟壑日深。前些日整理衣柜,终于将那件旧毛衣取出,打算扔掉。相册于是暴露在光线下,毫无遮掩。我把它拿到窗前,就着午后的阳光慢慢翻看。
奇妙的是,那些照片似乎又在时光中老去了几分,色彩更加柔和,边缘微微卷曲。我和她的笑脸在相纸上定格,永远年轻,永远不知后来的分离。而我这个看照片的人,却已经走过了这么长的路。
忽然懂得了什么是“聚而有缘,缘尽而散”。
缘分二字,确实是极妙。聚时如春溪汇流,自然而然地就到了一处;散时如秋叶离枝,无可奈何地就要分离。其中并无谁对谁错,只是时节到了,花便开了;时节过了,花便谢了。强留不得,强求不来。
那个年轻的我和她,确曾真心相爱过,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便够了。不必追问为何不能相守到老,不必遗憾最终天各一方。人生在世,能有几次真心?能留几段真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我把相册重新合上,指腹摩挲着封面上磨损的痕迹。原来千回百转的翻阅,最终抚平的,是自己心中的波澜。
是啊,这些年来的翻阅,从痛彻心扉到平静无波,哪里是在看她,分明是在看曾经的自己,看那个还会为爱痴狂、为分离心碎的年轻人。而今终于能够坦然面对,不是因为不再珍视那段感情,而是因为终于理解了人生无常的本质,接纳了生命中的缺憾与不完美。
夕阳西斜,光线渐渐柔和。我将相册放回衣柜,不过这次没有把它藏在深处,而是置于触手可及的地方。
无须刻意回避,也不必执着沉湎。它就在那里,像我生命中的许多其他事物一样,安静地存在着。
缘起时满怀欣喜,缘灭时怅然若失,而后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沉淀,最终化作生命底蕴中一抹淡淡的色彩,不鲜明,却持久。
这大概就是人生吧——曾经汹涌的情感,终会平静;曾经鲜明的影像,终会褪色;曾经刻骨的伤痛,终会结痂脱落,留下浅淡的痕迹,告诉我们那里曾经有过什么,而我们已经走过。
相册渐黄,人渐老,而生活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