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满山有”,此时大幕山的蘑菇便醒了。这醒不是人声喧哗的醒,而是山林气息悄然吐纳的醒——湿漉漉的泥土里,一种沉甸甸的生机悄然破土而出,顶开落叶,撑起小伞,如同大地无声的呼吸。
我上山了。山路蜿蜒,晨雾尚未被日头驱散,人却已如细流汇入山涧,越聚越众。挑篾丝箩的,挎菜篮的,提布袋的,老少男女,喧笑之声早已冲破了薄雾,山径上人影幢幢,蜿蜒不绝。一张张面孔被山风搓洗得发红,眼中却燃着同样热切的火焰。那挑篾丝箩的竹扁担嵌入肩肉,菜篮的提梁磨亮了手心,布袋在腰间鼓鼓囊囊地晃荡,人们脚步匆匆,生怕迟一步便错失了山神的赏赐。那喧闹的人声,是山野间最生动的回响,是寂静被点燃的篝火。
采菇是门学问,凭的是眼尖手快,更靠的是山间岁月熬出来的经验。我混在人群里,学着别人的样子,腰上亦拴了个小竹筒,里头斜斜插着几根削尖的竹签。李三娘眼睛毒,脚步快,专在向阳坡面的松林下逡巡,不时听见她一声惊喜的吆喝,那声音能震落树叶上的露珠;王老七则沉静如古井,他沿着溪流走,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每每在不起眼的腐叶堆下翻出成簇的惊喜。徐三叔靠在一棵老树下歇脚,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烟雾缭绕中飘来他的絮语:“青头菌戴着顶绿盔,奶浆菌嫩得像能掐出月光汁子,那见手青嘛,一碰它就变了脸色——那是山神爷打上的记认哩。”那烟雾裹挟着古老的经验,悄然渗入山林潮湿的空气。
采菇的人多了,难免就有些磕碰。一日,王老七和李三娘几乎同时瞄上了一片油亮肥厚的菌窝。两人先是各自闷头抢采,继而目光如电般撞上,言语间便带上了火星。李三娘叉着腰,声音尖利;王老七梗着脖子,寸步不让。那片刻的山风仿佛都凝滞了,只听得见他们粗重的喘息。幸而众人围拢过来劝解,七嘴八舌,终使两人分了那片土地下的珍宝。争执如晨雾般散去,各自低头拨弄落叶的沙沙声又成了主调,那被山风吹皱的心,终究又被背篓里的收获抚平。
采菇队伍里有个少年阿明,他腿脚不灵便,却似乎被山神格外眷顾,总有些奇遇。一次他落在后面,竟在一处极陡峭的坡下,发现了一朵奇大无比的蘑菇,那伞盖张开,浑圆饱满,竟似农家灶房里的小斗笠!众人闻声围拢,啧啧称奇,皆呼之为“菌王”。阿明蹲在它面前,小小的身子被那巨大的伞盖衬得愈发单薄。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在离那巨大菌褶寸许的地方停住,凝滞于半空——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正倾听着大地深处奔涌而来的、雄浑无声的脉动。
日影西斜,人影便如归巢的倦鸟,开始沿着山道往下流动。背篓沉甸甸地坠在肩后,压弯了腰,也压弯了嘴角,压不住满心的欢喜。下山的路于是变成了一条喧闹的河,脚步声、笑语声、竹篾与布衫摩擦的窸窣声,汇成一支欢快的、流淌的歌谣,蜿蜒着,一路响下坡去。
山下村巷里,家家户户的门前早已支起了晒菇的竹架。一双双灵巧的手飞快地将采来的新鲜菌子撕开,均匀地铺在宽大的篾席上。顷刻间,一种奇特而浓烈的香气便如潮水般弥漫开来,它混合着山野的清冽与泥土的浑厚,霸道地占领了整条村巷。这气味浓郁得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它既是山野慷慨的宣言,也是引逗馋虫的无声号角。
黄沙街的菜市场,更是人情往来的暖巢。收菇人支起小秤,黄铜秤盘在秋阳下闪着微光,秤杆上细密的刻度决定着菌干的归宿。邻家阿婆笑吟吟端来一碗热汤,汤面上浮着几片自家刚晒好的菌子,那股鲜香直直地钻入肺腑;张家的小娃娃蹦跳着跑过,衣兜里立刻被塞进一把香喷喷的菌干零嘴儿。嚼着那韧韧的菌干,山野的醇厚滋味便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整个村庄仿佛都浸润在这菌香与人情交织的暖流里,连呼吸都变得丰盈而满足。
采菇的盛景如同秋蝉的嘶鸣,再热烈,终有停歇之时。菌子悄然隐入大地,喧闹的人声如潮水般退去,山径复归岑寂。空谷足音散尽,唯余松涛阵阵,鸟鸣幽幽,大山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得以重新舒展筋骨,从容地吞吐着属于它自己的气息。
然而,那些曾被竹签小心翼翼剔起的菌子,那些在篾席上被阳光风干、缩成焦黑小点的菌干,并未真正消亡。它们由鲜嫩凝缩为醇厚,被珍重地封存在一个个黝黑的陶罐深处,成为漫长冬日里灶膛前升起的、带着暖意的烟火气;它们更深地沉淀在村人的记忆里,化作冬夜火炉旁絮絮叨叨的讲述。故事里总有大幕山的松风,有草叶尖上的露珠,有篾丝箩里沉甸甸的沙沙响动,也有争执过后分菌时那抹释然的笑。菌子的山野之魂,就这样悄然潜入血脉,在舌尖与心头凝结成琥珀色的光阴。
大幕山的蘑菇虽已遁形,但我知道,在厚厚松针覆盖的泥土之下,无数纤细的菌丝仍如大地隐秘的脉络,在黑暗中无声地生长、蔓延,悄然织就着来年重逢的契约。此刻村巷里那些晒菇的竹架,早已空空荡荡。风过时,竹竿相碰,发出空空的轻响,笃,笃,笃——这声音像是木鱼的清吟,又恍如大地深处传来的、沉稳而持续的心跳。它低语着,那菌丝在地下编织的盟誓,如同这山间草木枯荣的轮回,如同日子本身,生生不息。
采菇的时节短如朝露,而人与山野之间那份沉默的约定,却已如菌丝般,以难以察觉的韧劲,在岁月深处牢牢盘结,根须相连,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