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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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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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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鞋底

山中秋风一起,大幕山上的板栗球便裂开了嘴,露出褐色的栗实来。村里人见了,便知是时候了。于是三三两两,提着竹篮,握着竹棍,向山里去。我那时尚小,也跟着阿母,踩着露水,往那栗树林中去。

山间的栗树有高有矮,高的需仰头才见,矮的却不过一人高。阿母持一根长竹竿,对着高枝上的栗球轻轻一打,那些带刺的球儿便扑簌簌地落下来。我欲伸手去拾,阿母忙喝住:“莫动,扎手!”她自己却不怕,用破布裹了手,一一篮中。矮树上的栗球,阿母便用剪刀剪下,手法极是利落,从不伤及枝桠。

我最喜看阿母开栗球。她取一把老剪刀,对准栗球的中间一剪,那带刺的壳便分作两半。此时尚不能直接取栗,须得用脚底踩住,来回搓动,栗实方从刺壳中脱出。阿母不用脚,偏一只破鞋底,专作此用。她说这般不伤栗肉,且免得刺扎了脚。我试过几回,总不得法,往往搓得满手是刺,阿母便用针细细为我挑出,口中嗔怪,眼里却含笑。

新栗不能久存,得晒干不可。阿母在院中铺开竹席,将栗子匀匀地撒在上面。秋日的阳光金灿灿的,照得栗子也泛着光。我常蹲在席边,看蚂蚁如何费力地拖动比它们大数倍的栗粒,看麻雀如何偷啄,看阿母如何挥着竹竿驱赶雀儿。晒过的栗子变得坚硬,须得去壳方能用。

去壳之法,是用碓臼舂之。阿母将晒干的栗子倒入石臼,再踩踏板碓头有节奏地起落。栗壳在重击下渐渐碎裂,露出黄澄澄的栗肉来。这活儿最是累人,阿母的额上常沁出细汗,她却从不许我帮手,只说:“你年纪小,莫伤了筋骨。”舂好的栗米要倒入簸箕,阿母双手持箕,轻轻簸动,碎壳便随风飘去,留下的便是金黄的栗米了。

栗米可做许多吃食。最简单的便是蒸熟了当饭充饥栗米与杂粮同煮,便能养活一家人。包产到户后温饱基本解决,不再吃板栗充饥,但家里办喜事,栗子便成了席上的珍馐。阿母最拿手的是栗子烧鸡,栗肉吸饱了鸡汁,软糯香甜,胜过鸡肉本身。也有糖炒栗子,是年节时的零嘴,咬开热乎乎的壳,里面是甜香的栗肉,能暖一个冬天。

后来我离了山村。市里什么都有,糖炒栗子四季不断,包装精美,却总吃不出从前的滋味。超市里的栗子个头均匀,光滑油亮,却失了山野之气。我也曾买回自作,用电饭煲蒸,用铁锅炒,总不是那个味道。

十五前秋季,阿母八十多岁,背驼了,手也抖了,却仍要上山采栗。我扶着她,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山路上。栗树少了,荒草多了,阿母却仍能找到那些老树。她已挥不动竹竿,便指挥我:“打那枝,对,就是那枝。”我依言打下栗球,她却还要亲手去,手虽抖,动作却仍利落。等我用剪刀去剪开板栗球时,阿母将只破鞋底塞到我手里用这个,不伤手。

下山后,阿母又要舂栗子。我抢过碓踏板,学着她的样子起落。她却嫌我力道不对,絮絮地指点着。舂好的栗米,她亲手簸了,说要给我做栗子烧鸡。厨房里,她忙碌着,身影佝偻,动作却依然从容。那晚的栗子烧鸡,竟真有了从前的味道。

十三年前秋季我说上山采板栗,阿母从屋角落摸出一只破鞋底,已磨得发亮。“还记得么?”她问。我怎会忘记?那些一起采栗的日子,那些她为我挑刺的午后,那些金黄的栗米,那些香甜的吃食,原来都收在这只破鞋底里了。

十年前秋季,阿母去世了,我已是半百之人,就没有上山采板栗。大幕山上的栗树年年结果,村里采栗的人也逐渐少了。随进城潮兴起,年轻人多去了城里,留下的老人也采不动。只有秋风依旧,吹裂树上的栗球,露出褐色的栗实,等着不会来的人。

现在又近秋分,板栗成熟了,街道旁、超市里摆放着栗子,有糖炒的蒸煮的红烧的,只是再不会有那样的栗子了——那种需要用心采、用力舂捣、用情烹制的栗子,那种饱含阳光雨露、山风晨露、母亲手温的栗子。

大幕山的板栗依然年年成熟,秋风依旧吹裂栗球。只是再没有人,用破鞋底搓开带刺的栗球了。

写于乙巳年七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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