蓊郁的山林被雨水浸透,我们一头扎进这片墨绿。脚下积年的腐叶松软如毡,每一步都陷在温厚的弹性里。雨水顺着竹叶滴落,错错落落,像一曲清冷的进行曲。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气,混着竹叶的清香,还有草木被雨水激出的蓬勃生气。
我们猫着腰,目光在湿漉漉的竹丛根部急切扫掠。抽笋要眼力,更要手感。太细的难得剥壳,太老的嚼之无味。我们要找的是刚破土而出、笋尖紧裹着娇嫩黄绿的那种,肥壮鲜脆,正是时候。
看见了!一株,两株!它们静立竹根旁,像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胖娃娃,顶着尖尖帽,憨态可掬。心中狂喜难抑,顾不得斯文,也将拉拉秧、荆棘丛的警告抛在脑后。伸手精准地攥住笋子底部,感受那冰凉坚实的触感。顺着生长方向往上一提,再轻轻一旋——极轻微的"啵"一声,像瓶塞离口,一根完整的、带着湿泥的笋子便到了手中。
我们埋头猛抽,比赛似的。雨水顺头发流到脸上,钻进脖领,初时一激灵,后来便浑然不觉。林子里静得很,只有脚步声、呼吸声和清脆的"啵"、"啵"抽笋声。每一声都敲在喜悦的心坎上。偶尔直腰,互相看对方的狼狈相——头发贴额如水鬼,便指着对方大笑。笑声在空寂山林里荡开,惊起几只山雀。
待蛇皮袋沉甸甸了,才心满意足下山。一停下来,方才忽略的寒冷席卷而来。湿衣成冰甲,风一吹,冷得人牙关打颤。可低头看满袋"战利品",那点寒冷便被满腔成就感驱散了。
收获的欣喜,仅仅是劳作的开始。将笋倒在屋前檐下,搬小竹凳坐下,便开始一场指尖的搏斗。新抽的水竹笋,壳包得极紧,一层又一层,像给鲜嫩笋肉穿上最严实的铠甲。初剥时有趣,手指在笋尖搓揉一个小口,顺一缕向下卷,一片带着细密绒毛的完整笋壳便被揭下。但剥得多了,手指便开始抗议。指甲缝被笋壳汁水染得黑黄,指尖皮肤因不断用力摩擦,变得红肿发热。这活儿磨人性子,急不得躁不得。母亲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总是笑:"好东西,哪有不费工夫的?"
待所有笋壳剥尽,眼前堆起一座小小的象牙白山。水灵灵、脆生生的笋肉,让方才的肿痛都值得了。剥好的笋洗净,放入大铁锅,加满清水,灶膛里添旺旺柴火。水滚沸时,生笋特有的青涩气随蒸汽弥漫,渐渐转为清甜香。捞出入凉水浸着,笋肉越发晶莹剔透。
若图新鲜痛快,便取些与自家腌的酸菜同炖。酸菜的咸酸,恰激出水竹笋的清甜爽脆,汤汁开胃,能让人连下三碗饭。但更多笋片被摊在竹篾席上,置夏日明晃晃的日头下。日头一天天晒着,饱满含水的笋片慢慢收缩卷曲,颜色由象牙白转为更深沉、带暖意的淡黄,最终成干瘪轻飘的"干水竹笋"。这看似干枯的菜干,却被时光封存了春天最精华的滋味。
待北风呼啸、万物萧瑟的冬,这干笋便是无上美味。抓一把,温水泡发,它便奇迹般恢复些许柔韧形态。过年时切几片肥瘦相间的腊肉,与泡发好的干笋一同入陶钵,慢火炖几个时辰。腊肉咸香的油脂一点点渗进干笋的每条纤维里,而干笋那股被阳光浓缩的、混合山野与时光的醇厚香气,也尽数融于汤中。冬日围炉,吃这么一碗热腾腾的干笋炖腊肉,浑身都暖了。春雨中抽笋、剥笋的辛苦,便都化作了此刻满足的叹息。
年岁渐长,山林渐远。菜市场里也有笋卖,肥白粗壮,却总觉得少了魂。它们没有淋过那场清冷的春雨,没有沾着山林的泥土气,也没有经过指尖肿痛的亲手剥离。它们的味道直白单一,缺乏那一段从艰辛到甘甜、从春日到寒冬的完整生命历程。
我怀念的,又岂止是那一口炖腊肉的鲜美?我怀念那场春雨的清凉,那林中寻宝的欣喜,那与家人围坐剥笋的温馨,那阳光将春天晒干封存的手艺,那漫长等待后于冬日绽放的——整个春天的回响。那抽水竹笋的岁月,是生命里一段湿漉漉、绿意盎然的记忆,历久,弥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