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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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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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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一片土


这大约是人世里顶顶朴素而又顶顶玄妙的一种哲学了。它不写在竹简上,也不刻在石碑上,只沉沉地、暖暖地,烙在老祖宗们满是茧花的手掌心里,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土地,这最憨厚,也最狡黠的伙伴,你待它一分,它便还你十分;你若有心,它便绝不辜负。这道理,我原是在书里读到的,直到看见我姐夫,才真真切地瞧见了这哲学的骨血与魂灵。

姐夫是随着儿子客居到惠州去的。人老了,像一棵移动的树,从熟悉的故土被移植到陌生的城里,那份闲散与落寞,怕是比南国漫长的雨季还要黏稠,还要扰人。高楼是别人的,车流是别人的,连那喧闹,也仿佛是隔着一层玻璃,冷冷地看不真切。于是,他便在江边,寻着一块无主的荒地。那地,想来是荒芜了些年头了,野草恣意地长着,带着一种蛮横的绿意。但在姐夫眼里,这却不是荒芜,而是一片沉睡的、等待唤醒的沃野。

城里是没有乡下那种肥腴的粪料的。这难不住他。他的勤勉,便转了一种方式。他成了这城市角落里的一个淘金客,一个收藏家,寻的却是被旁人遗弃的“富庶”。那些落叶堆积的腐土,那些墙角阴湿处由时光慢慢酿成的黑泥,在他眼里,都是上好的珍宝。他便一担一担,颤巍巍地,从城市的缝隙里,将它们挑到江边,铺在他的那片土地上。那光景,真像是一只殷勤的蚂蚁,不辞劳苦地,为过冬储备着食粮。只是他储备的,是希望,是生机。

这过程是寂寞的,甚至在外人看来,是有些傻气的。然而土地的回答,却来得那般慷慨,那般轰轰烈烈。那些菜蔬,得了这般好肥的滋养,竟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疯着长。芥蓝是油绿绿的,肥硕得像小小的树;白菜一层层地裹着,瓷实得抱成了团;那藤上的瓜豆,更是累累垂垂,将架子都压得弯了腰。姐夫看着,脸上的皱纹便都舒展开,像秋日里被阳光晒裂的豆荚,满是朴实的喜悦。自己自然是吃不赢的,他便乐呵呵地摘了,一家一家地送给城里的朋友。那送出去的,哪里只是一把青菜,几根黄瓜呢?那是一份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不带丝毫功利的厚意,是一份“勤”之后,活生生的“报”啊。

然而,最令我震撼的,还不是这片菜园的丰收,而是江边那株荔枝树的命运。

那树,想是年岁不小了,枝干虬结着,本该是挂满“红云”的年纪,却被无数不知名的杂藤死死地缠着,裹着,像一个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喘不过气,见不着光,自然是恹恹地,结不出几个果子。那些藤蔓,便是懒怠的化身,是荒疏的象征,它们寄生着,掠夺着,直到将这树的精气神吸食殆尽。

姐夫看见了,大约是起了恻隐之心。他拿来柴刀,费了老大的力气,将那些纠缠的、吸血的藤蔓,一刀一刀地清理干净。当最后一根粗藤“啪”地一声断裂落下时,我仿佛能听见那荔枝树一声舒畅的、深长的叹息。阳光,终于毫无阻碍地,照在了它久病的躯干上;江风,也得以自由地,穿过它每一片渴盼的叶子。姐夫又给它施了些肥,像是给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喂下一碗温补的汤药。

事情便这样悄悄地起了变化。待到第二年夏天,我再去看时,竟被那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株曾经半死不活的老树,此刻竟像着了火一般!累累的荔枝,一簇簇,一团团,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那红,不是星星点点,是泼天的,烂漫的,几乎要将绿叶都淹没了去。阳光照在那些饱满的果子上,泛着一种琥珀似的、亮晶晶的光,仿佛每一颗里面,都凝结了一整个夏天的甜糯与热情。

我站在树下,仰着头,心里蓦地涌起一阵无言的感动。这哪里只是一树荔枝呢?这分明是生命被解放后,最酣畅淋漓的欢歌。看着这株重获新生的老树,我忽然想到了我们自己。 我们的心田,不也正像这一片待垦的土地么?懒惰、颓唐、杂念,便是那滋生的蔓草与寄生的杂藤,它们缠绕着我们的性灵,让它黯淡,让它荒芜。而一点勤勉,一点向上的心思,一点切实的行动,便是那砍断藤蔓的刀,那滋养沃土的肥。只要我们肯去清理,肯去耕耘,心灵的园地里,又何愁不能开出明艳的花,结出丰硕的果呢?

姐夫依旧在江边忙碌着,他的背有些驼了,但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深深地,印在了那片他亲手唤醒的土地上。那影子,不言语,却仿佛在说着那亘古不变的真理。此刻,被唤醒的,又何止是那片土呢? 我静静地望着,只觉得那江风,那晚霞,连同那满园的碧色,都带着一种动人的、暖暖的甜意,沁到心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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