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麻饼,沉甸甸的,像一卷被油与蜜浸透的民间方志,带着故乡的体温与呼吸。它的香,是文火慢炖出的醇厚绵长,所有的起承转合,都藏在“一蒸二熏三烘四烤”的八字真言里。这八个字,自带烟火气,有时光的流转,如老戏台上的锣鼓点,一板一眼,分毫错不得。
我总以为,那最初的“拌、揉、搓、打、撩、削”,不单是手艺,更像在编纂这本方志的序章。上好的面粉雪白细滑,如江南女子贴身的丝绸衬里;饱满的芝麻乌亮油润,是农人从田垄上收获的浓缩阳光;清亮的茶油,带着山野间清风明月的澄澈。至于冰糖的清甜、葡萄干的微酸、陈皮的甘洌、金钱桔的馥郁,这些天南地北的滋味,都要在这偌大的盆钵里相遇相融。老师傅的那双手,就是书写方志的笔。那“揉”里,有土地的厚重;那“打”里,有富水河的节奏;那“撩”与“削”之间,藏着绣花般的耐心。最后成就的那个光润的圆,尚未沾芝麻,便已是一个自足的宇宙,静待火的洗礼。
而这火的洗礼,又是何等的繁复与虔诚。蒸,是给它一个温润的梦境,让各种香料的魂在氤氲热气中缠绕,深深沁入面团的肌理。这如同方志的开篇,平和蕴藉,徐徐铺展。熏,便添了山林的意趣,不知名的香木轻烟丝丝缭绕,给素胚披上朦胧纱衣,让味道有了厚度。待到烘与烤,才是真正的烈火试炼。砖石砌就的烤炉里燃着沉默的火焰,饼子们鱼贯而入,在耐心的炙烤中,由月白转为淡金,再由淡金转为深沉的焦黄。老师傅定要时时察看,“看看上面的芝麻有没有烤黄”——这“看看”二字,最是要紧。那是人与物之间无声的对话。火候不足,则香而不酥;火候太过,则焦而带苦。这其中的分寸,是千百次经验凝成的直觉,是手艺人“匠心”与食物“灵魂”在高温下达成的契约。
待出笼晾凉,一块麻饼的修行方得圆满。它静卧竹匾,散发着热烘烘的朴素香气。那香味复杂而缠绵——油香的润、麦香的实、芝麻香的焦脆,还有冰糖、桂花、陈皮交织出的若即若离的甜。不霸道,却悠长,能顺着鼻腔,一直落到心底去。
于是忍不住取一块,用手掰开。断面微黄,可见星星点点的红绿丝与冰糖结晶,像一幅镶嵌宝石的微型地图。入口先是粗粝的芝麻颗粒感,继而牙齿切入酥皮,发出“簌簌”的愉悦碎裂声。若心急大口吞咽,便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尝不出真味。唯有细嚼慢咽,让饼在舌齿间慢慢融化,那百转千回的滋味才会层层荡漾开来。初是甜,继而是甘,陈皮、金桔带来的微苦与清凉恰到好处地解了甜腻,反生出满口津液。此时方懂“既是食品又是药膳”的深意。
这圆圆的麻饼,生来就是团圆的象征。中秋之夜,一家人围坐分食的,不只是一块饼,更是一份圆满安宁。它又是“赠亲友、饯宾朋的礼食”,用油纸包裹,红绳系好,递出去的就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一份“但愿人长久”的祝愿。
或许正是这馈赠的传统,让它成了乡愁最好的载体。说来惭愧,尝过南北各色点心,最让我魂牵梦萦的,还是通山的大畈麻饼。这偏爱里,藏着说不清的乡情——芝麻在齿间迸发的焦香,冰糖突然融化的清甜,都成了味觉记忆里最固执的印记。
此刻遥想,大畈的作坊里,老师傅定还守在跳动的炉火旁,用那双见证过无数春秋的手,轻轻翻动即将成熟的麻饼。那香气该是穿过夜色,越过山峦,正萦绕在我的窗前。我不必亲至,只需闭上眼,熟悉的滋味便在心尖苏醒——先是芝麻的醇厚,继而是面皮的酥软,最后是冰糖与桂花交织的余韵,一层层,如故乡的炊烟,温柔地将我包裹。
这麻饼啊,早已不只是寻常吃食。它是我漂泊在外时行李箱里必带的乡愁,是每逢年关母亲塞满行囊的牵挂。咬下一口,通山的山水风物便在唇齿间活了过来——富水湖的波光,隐水洞的清凉,古民居斑驳墙垣下的暖阳。
炉火明明灭灭,如同我此刻的心绪。原来,舌尖最先感知的滋味,最终都通向了心底。这沉甸甸的麻饼,我终究是读懂了——它不只是一卷可食的民间方志,更是故乡本身,被我含在口中,妥帖地安放在生命的行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