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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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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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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坨,一团乡愁

"大坨"这名起得真好。俗到极致,反倒实在得可爱。它不像饺子或汤圆,带着通行天下的符号般的矜持。它就是鄂东南山水土地里长出来的名字,泥土般朴拙,家酿般醇厚。"大"字显分量,不是玲珑玩物;"坨"字描形态,浑圆敦实,粘连不分。这名字里没有虚文缛节,只有乡民对"实在"与"饱足"最本真的向往。

做大坨,是场指尖的仪式。我爱立在灶旁看阿母操持。煮得烂熟的芋头剥去紫褐色外衣,露出灰白温润的芋肉,热气腾腾卧在陶盆里,像初凝的晓雾。接着将雪白微砂的红薯粉,徐徐分量地掺进去。这功夫最考验人:粉少则皮软塌,粉多则皮硬倔。阿母的手在热芋与凉粉间穿梭,起初极小心,忌惮着余烫。待粉与芋交融成带颗粒感的灰白面团,她的动作便大胆起来,富有韵律——那是在与食物的温度质地对话,用掌心力道催促两种朴素食材完成性命交关的融合。揉好的面团静置盆中,如未经雕琢的璞玉,温润有光,等待被赋予灵魂。

馅料的丰俭搭配,是主妇们秘而不宣的学问。阿母备馅时有种从容的典礼感:三分肥七分瘦的瘦肉切丁酱腌,求其鲜嫩;从她娘家富水河捎来的金钩虾米黄酒泡发,取其咸香;红萝卜丁如玛瑙碎块,油豆腐丁似吸饱汤汁的软黄金;薯粉条煮得透亮滑韧,花生米小火慢焙碾成粗粝碎末存香。这些五彩物什分盛小碗里,俨然待拼嵌的碎锦。待阿母巧手将它们汇于一處,淋上自家香麻油,复合的香气轰然炸开,直往鼻子里钻,勾得馋虫蠢蠢欲动。

包大坨的时光缓慢温馨。从"璞玉"上揪下一小块,掌心揉圆,拇指旋出小窝,像只等待收纳万物的钵。填入五彩馅料时,最见各人性情:阿母包的大坨馅满欲溢,皮薄透亮,是老辈对"富足"最直观的体现;姐姐包的匀停得体,圆润光洁,透着持家的稳妥。我学她们的样子,却总笨拙不堪,成品歪扭惹人发笑。说笑间,胖墩墩的大坨整齐码在撒了干粉的竹簸上,如一群憨态可掬的雪娃娃。那时只觉时光缓慢有趣,多年后才懂,竹簸上码放的何止是食物,分明是一家人围炉的温暖,是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煮大坨急不得。待锅中水沸如涌泉,才将"雪娃娃"轻轻推入。它们先是沉底默然,随着火舌舔舐水波涌动,才不情不愿地懒洋洋浮上水面,胖乎乎的身子打着转儿,皮子变得半透明,隐隐透出内里馅料的朦胧色彩,如雨花石浸清泉,煞是好看。待全数浮起,浇勺凉水,让它们在滚沸与微凉间再经历淬炼,如此三番,大坨方熟。

盛在粗瓷大碗里,热气扑面。顾不得烫,筷子小心夹起一个,糯皮带着红薯粉的滑韧与芋头的绵软,黏稠牵扯着;咬开小口,蕴藏的热气香气"噗"地窜出——那是土地慷慨与灶火温情交融的、扎实丰沛的鲜美。咀嚼间,花生的脆、薯粉条的滑、瘦肉的嫩、虾米的鲜、胡萝卜的甜、油豆腐的润次第迸发,却又和谐交融,最终归于质朴灰皮的包容。这是种富足踏实、让人心生感激的滋味。

于是我想,北方的饺子有"更岁交子"的吉祥,但形如元宝,总带着对财富的直白祈愿;南方的汤圆有"团团圆圆"的甜蜜,但流质馅心,似乎过于柔腻婉转。唯有这鄂东南的"大坨",不讲究精巧形态,不寄托文雅寓意,它就是一团实实在在、内容丰富、能将所有美好物什都包裹进去的"团圆"。它仿佛在说,团圆就该这样浑沦饱满、不分彼此地粘连一处,将生活百般滋味都密密实实收进共同温暖的怀抱里。端上桌不必言语,那敦厚样子本身,便是最庄重的祝福。

如今,超市冰柜里五花八门的速冻点心精致标准,却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我的舌尖肠胃,总在特定时刻顽固地思念那碗冒着热气、模样不算俊俏的"大坨"。想来,那由红薯与芋头揉成的黏稠,何尝不是我乡愁的底色?它早已和着丰腴馅料,在生命深处牢牢扎根,再也化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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