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黄沙铺镇,车子便一头扎进山的怀抱。路是蜿蜒的,像一条被人不经意遗落在山间的灰白色带子,执拗地缠绕着青翠的岗峦。车子成了这带子上唯一的甲虫,一拱一拱地,将身后的尘世越抛越远。窗外的景致,是流动的,又是静止的。流动的是近处的树,一排排向后倒去;静止的是远处的峰,默然叠着,由青碧渐次化为朦胧的黛色,最终在天际化为一抹若有若无的烟痕。引擎低哼着,与断续的鸟鸣、风过林梢的簌簌声,混成一支催眠的曲子。人在这曲子里,不由得慵懒起来,思绪也像窗外的云,漫无目的地飘着。
不知盘绕了多久,眼前豁然一亮——山势到这里温柔地一收,像母亲环抱的双臂,将那小小的梅坞,妥帖地搂在怀里。三面的青山,是它天然的屏障,也是静谧的由来。村子极小,几十户人家疏落散在山窝里,白墙青瓦在蓊郁的绿意中星星点点地显露,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润泽而有生气。停了车,信步走入村中。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被岁月磨得光润;耳畔是极静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不知名处传来的潺潺溪水声相应和。这静,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却不是压迫,而是一种教人忘却尘嚣的安稳抚慰。
在村中略站了站,便折向北,寻那通往仙人堂的山间小径。路是窄窄的土径,隐在齐膝的草丛里,两旁灌木开着细碎的白色小花。走着走着,便觉与方才车里的世界全然不同了。这里的绿,是扑鼻而来的。草木的、泥土的、湿漉漉的苔藓的气息,混成一股浓烈而又清冽的味儿,直往肺腑里钻。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筛下斑驳的光影,在地上跳跃着,像些顽皮的金色精灵。这路,仿佛不是通向另一处人家,而是通往一个更古老、更幽深的梦境。
正走着,眼前忽然一亮,一汪碧澄澄的水横在面前。水边,便是那名叫“仙人堂”的几户人家。青瓦屋顶,黄土墙壁,静静地立在山水之间,朴素得近乎寒碜。然而,妙就妙在那一片碧水。那水,绿得像一块上好的翡翠,又像一整块凝固了的、深沉的天空。几间屋舍,连同瓦上的枯草、墙头的绿苔,都分毫不差地倒映其中。水上的世界是真实的,水下的世界却摇曳而梦幻——仿佛是历史与传说的两面,共同构成了此地的魂魄。风过处,水面起縠纹,水下的瓦屋土墙便荡漾起来,碎成一片迷离,又缓缓拼凑,像有无形的手在不停描摹这幅水中的画。我立在水边,看得痴了。心想,若真有仙人,大约不会住在琼楼玉宇,而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吧。清寂,却充满生意;简陋,竟与天地浑然一体。
从这仙境般的恍惚里醒来,我们复又西行,踏上通往观梅堂的狭窄公路。“观梅堂”,这名字念在嘴里,便齿颊生香,引人遐思。路的一旁是陡峭山壁,另一旁是长满翠竹的深谷。那竹子生得极茂盛,一竿一竿,挤挤挨挨,直戳戳地向上,仿佛要争着去够那天光。它们的绿,泼辣而汹涌,是一种能听见生长之声的绿。风穿过竹林,不再是“簌簌”声,而成了一片浩大的、绵延不绝的沙沙声,像海潮,又像远古传来的低沉私语。车子在这绿色甬道里穿行,心情也跟着变得幽邃而宁静。
路的尽头,便是观梅堂了。可眼前只是一片空落的台地,几间旧屋,并无一株梅树的影子。同行的友人不免失望,叹道:“可惜了这好名字,竟是无梅可赏了。”
我却不觉得遗憾。站在这空阔的堂前,望着四周苍翠的山色,心想,这“无”,或许正成就了另一种“有”。正因为眼前无梅,那想象中的梅花,才得以无比烂漫地开放在这山野之间。我仿佛能看见,千百个冬季,一个同样清冷的冬日,铅灰色的天空或许正飘着细雪。而这观梅堂周遭,定是植满了梅树的——不是庭院里娇养的红梅,而是山野间的白梅,或淡雅的黄梅。它们静静地开着,疏落的枝干在寒风中显得愈发遒劲。那花香,不是一缕,而是一片,弥天漫地,冷冽芬芳,像无形的清泉,洗涤着山谷,也洗涤着古人的诗肠。那时节,或许便有那位被贬谪至此的诗人,宽袍大袖已沾了雪沫,他呵着白气,指尖拂过梅枝上初绽的鹅黄,随即吟出“冰雪林中著此身”的句子。那声音,清瘦如梅骨,至今仍在这空谷中回响。
而今,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人散了,梅树也或因战乱、或因沧桑,一株株枯死了,只留下这个空荡荡的名字,像一枚印记,烙在山间,供后来人凭吊、遥想。这无梅的观梅堂,因此反倒比梅林繁盛之处,更添了一份悠远的、怅惘的韵味。它不再是一片单纯的风景,而成了一页历史,一个故事的注脚。
夕阳西下时,我们踏上归途。回望那渐渐隐没在暮色里的山峦,梅坞的静谧,仙人堂的倒影,观梅堂的虚空,以及一路的翠竹与弯曲,都已融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记忆。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一日的寻觅,看似是为着一个地名、一本屋,实则,是在这弯曲的山路与无边的绿意里,阅读了一首残缺的、然而意境悠长的古诗。诗里的字句或许已漫漶不清,但那份蕴藉在山水之间的古老诗魂,却悄然浸润了我们这些风尘仆仆的现代过客。车子颠簸着,我闭了眼,那自邈远古冬穿越而来的清冷梅香,与此刻车厢内疲惫的暖意交织,竟让我分不清,究竟是我们寻访了诗魂,还是诗魂终于等来了它迟到的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