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旧事,每每浮上心头,便如那石鸡的叫声,幽微而固执。近日朋友闲谈,言及何种肉味最美,我竟脱口而出:"人间美味莫过于石鸡。"话刚出口,便自觉失言,仿佛揭开了一道不该触碰的伤疤。
那石鸡者,非鸡也,实乃山涧石蛙。生在大幕山高处的水沟石缝间,青褐色的脊背与山石浑然一体,唯肚皮洁白如雪。其肉嫩极,入口即化,鲜美异常,确非寻常肉食可比。然而此物之珍,不在味,而在其难得——须得夜半入山,持手电筒照其双目,那蛙便如中了定身法般,动弹不得,任人捕捉。
我初中时亦曾随人去捉。夜里的山路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全凭手电那一点昏黄的光。山风飒飒,吹得人脊背发凉。同去的大人笑道:"怕什么?这山里除了咱们,还能有什么?"我却总觉得暗处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不是野兽,倒像是山本身的眼睛。
手电光扫过溪涧,但见石鸡蹲在石上,两眼如两颗小小的红宝石,被光一照,果然不动。伸手去捉,触手是山泉沁入骨髓的冰凉,和一层滑腻黏液带来的挣扎感。那蛙在我掌中战栗,心跳透过皮肤传来,急促如擂战鼓,仿佛一颗微缩的、惊恐的灵魂在挣扎。我竟有些下不去手,但同行者催促:"快些!多捉几只好卖钱!"于是心一横,扔进袋中。那一夜,我捉了七只。
阿母将石鸡烹了,异香从厨房窜出,弥漫整个屋子,那是一种混合了山野清气与油脂焦香的、从未闻过的霸道香气。我吃着那肉,确是极鲜美的,但喉间总梗着什么,难以下咽。此后便再未去捉过。而那些大人却捉得愈发勤了,先是自己吃,后来发现城里人肯出大价钱买,便夜夜上山。石鸡从山珍变成了商品,从生灵变成了钞票。
今岁还乡,问起石鸡的事。老人摇头叹息:"早没了,十几年不见踪影了。你们那时候捉得太狠,绝种了。"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这份平淡,于我而言,比任何谴责都更震耳欲聋。那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失去,一种对掠夺后果的默然接受,而这或许是比绝种本身更可怕的事。我站在昔日的溪涧边,但见泉水依旧潺潺,石缝依旧错落,却再不见那青褐色的身影,再听不到那特有的鸣叫。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刽子手,只是刀法不同。我用的是少年的好奇与贪嘴,大人们用的是养家糊口的名义。而结果殊途同归——一个物种的灭绝。如今回想,手电光照亮石鸡眼睛的那一刻,何尝不是文明之光对自然最野蛮的掠夺?我们以为那是征服山野的智慧,实则是透支自然的贪婪。
夜半梦回,常听见石鸡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凄厉如泣。醒来方知是幻觉,山中早已寂静多年。我们这一代人,亲手断绝了一种声音,一种生命,而后用余生的记忆来忏悔。然而忏悔有何用?石鸡不会再回来。
人间至味,原来是最深的罪孽。而今我所能做的,唯有将这段往事记录下来,警醒后来者:莫因口腹之欲,让更多的生灵从世间消失,让世界在我们的餐盘上变得一片死寂。每一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权利,非为我们之口舌而生。
山寂寂,水空空。石鸡绝矣,空余溪涧间不绝于耳的忏悔。而我辈之悔,永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