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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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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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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窗,后来开了

年轻时,我心里塞满了“进化论”与“赛先生”铸成的尺规,对故乡那些叮叮当当、念念有词的老规矩,全然瞧不上。邻家老人的丧仪上,锣钹锵鸣混着道士悠长神秘的诵经声,像一阵阵无法解读的暗码,顺着晚风扑打窗棂。我总是不耐地起身,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仿佛如此,就能将那套属于“前朝”的执迷,彻底阻隔在我光亮、理性的世界之外。

时光是一条沉默的河,不知不觉已漂送我至中游。水势不再湍急,却透出浸人的寒意。这寒意,最先来自二十年前父亲的离去。当生命中最坚实的坐标骤然崩塌时,我发现自己手持的那些书本道理,在死亡冰冷的实体与诀别的剧痛面前,薄脆如纸。我的心像一间失了主梁的老屋,四面来风,任何理性的楔子都楔不住那彻骨的虚空。也就在那时,族中长辈小心翼翼地重提“做七”。我没有像年轻时那样立刻反驳。望着父亲沉寂如远山的面容,那些引以为傲的“反对”,在尽一份为人子最原始、最后的心意面前,显得如此轻飘,甚至苍白。

于是,我请了道士。

法事在老家堂屋进行。香烟缭绕,烛影在四壁投下恍惚的斑驳。年迈的道士身着褪色的斑斓法衣,用一种我依然听不懂的古老腔调悠长吟唱。他的声音不像祈求,倒像诉说,苍凉而平静,如深秋夜风拂过收割后的田野。他摇动法铃,清越的铃声一下又一下,仿佛不是在震慑什么,而是在温柔叩击一扇看不见的、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门。看着亲友们肃穆的神情,看着他们在指引下跪拜、焚香,一种奇异的安宁竟如温润的泉水,从看不见的地底涌出,慢慢浸透我被死亡之风吹得龟裂的心田。

我忽然明白了。这哪里是与鬼神沟通的迷信?这分明是生者与逝者之间,一场必须借助古老仪式才能完成的郑重告别。那喃喃的经文,是我们哽在喉头、无法直接言说的牵挂与祝福;那袅袅青烟,是我们盼其魂灵安妥的具象飞翔。我们借由这套繁复的、被时光摩挲得温润的仪式,将内心奔涌的、无法形诸文字的情感庄重典藏。它为猝然的永别设置了一个缓冲,让活着的人在有序的节奏中,慢慢接受那个无序而残酷的终极答案。

而今,我自己也行近花甲。父母坟前的松柏已有碗口粗细。人生的酒饮到杯底,才尝出最沉淀的滋味。近来再想起“做七”,心里头竟又翻出一层新的意思。它不再仅仅是中年的我所以为的单向告别与抚慰,更像一面幽深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生者自身的行迹与倒影。

那七个“七”,四十九天的过程,何尝不是留给活着的人一段被迫反省的时光?在香火与哀思共同织就的特殊场域里,一个人很难不回想起与逝者交叠的年年岁岁。而这回想,必然伴随着检视与评判。你会忆起他的恩,也会触及他的怨;你会感念他的慈爱,也会直面他曾有的局限。更重要的是,你会由人及己,悄然反观自身这一路走来的言行。在死亡这面最公正也最严苛的镜子前,生平那些或显或隐的“业”——亏心的算计、伤人的话语、因懦弱而缩回的手、因自私而回避的责任——都会清晰地浮现,带着灼人的温度,拷问你的灵魂。

这“做七”,便给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让我们借着为亡人忏悔祈福的庄严名目,洗涤自己积年的尘垢。我们高声为逝者念着超度的经文,内里低声忏悔的,又何尝不是自己惶惶不安的魂魄?我们祈求神明宽恕亡魂的业障,心底暗暗渴望被宽恕的,或许正是自身无法言说的亏欠。这是多么深沉而智慧的安排——它让哀悼与自省、送别与重生,巧妙地融合在延绵千年的仪式里。

夜更深了。远处的声响早已停歇,万籁俱寂。我坐在书桌前,仿佛还能看见跃动的烛火,闻到清冽的檀香。从一个激烈的反对者,到寻求慰藉的参与者,再到沉静默观的思考者,这态度的变迁勾勒出我大半辈子精神的等高线。这哪里只是一场法事?分明是一本关于生命、死亡与忏悔的无字之书。年轻时读不懂它冷硬的封面;中年时囫囵吞下悲恸的章节;直到如今两鬓染霜,于静默中重读,才终于咂摸出那藏在字里行间、微涩而终至回甘的意味。

那涩味,终究是这片土地上所有顿悟者都不得不品尝的最初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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