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静静蜷在父亲旧木箱的角落,像一条褪了色、沉睡的蛇。我拈起这绑腿带,心里估摸,它怕是有几十年不曾用过了。沉沉的樟脑与旧纸张的气味里,时光有了重量。我将它轻轻抖开,一股属于往昔的尘土气息漫漶开来,不刺鼻,只让人无端地郑重。
这是一条长长的布带,色泽难辨,大部分已泛成苍老的黄白,唯边缘处残留着些许当年的藏青。家织的土布,糙糙的,纹理清晰如干涸的土地。我模仿着记忆里父亲模糊的动作,将它缠上小腿。从脚踝起始,斜斜向上,一层压着一层,要紧而不能太紧,须匀停、服帖。布带在我手中显得格外长,仿佛总也缠不完。
缠好了,站起身,一种奇异的感受立刻从腿上传遍全身——被束缚,却又被牢牢地支撑。步子不由得沉了,也稳了。我忽然明白了它的用处:它不为舒适,而为力量。它将松散的血肉与飘摇的心神一并束住,让每一步踏下,都带着整饬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我仿佛看见,父亲便是缠着它,走过南方又窄又滑的田埂。雨水多的时节,路烂得像粥,一脚下去,需费好大的劲才能拔出。这绑腿,是一道屏障,将人与那湿漉漉、纠缠不清的土地稍隔开;却也是一道桥梁,因了这层束缚,人与土地反而贴得更紧,更像一个准备与自然角力的、认真的农人。
思绪一旦被牵出,便再难收回。
它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将我拉向更古远的时空。我想起滇缅边境崇山峻岭间的马帮,他们的腿上,定然也缠着这样的布带。那路悬在天上,云雾在脚下,深渊里江水咆哮。一步一坎坷,一日一生死。那绑腿里,浸透的怕是汗水、雨水与血水。它捆扎着的,是一条条与命运抗争的腿,也是一颗颗在寂寞恐惧中淬炼得刚强的心。
继而,是那些在黑白影像中行军的兵士。他们穿着单薄的军装,腿上也整齐地缠着这绑腿。这是一种纪律,一种仪容,更是让长途跋涉成为可能的必需。那布带的每一根纤维里,或许都藏着一句无声的呐喊,一段被硝烟熏黑的青春。
一条绑腿带,竟串起了散落在时间荒野里无数沉默的灵魂——农人、商旅、兵士,这土地最根基的部分。他们的历史,就写在风里、雨里、泥泞里,写在这日日缠上又解下的普通布带里。
我低下头,这泛黄的带子在我身上,显得不伦不类。我的生活,是皮鞋、柏油路与恒温的房间。我的腿,早已不需要这样的束缚。我们这一代,是松了绑的一代,追求自在、舒适与毫无挂碍的奔跑。这无疑是进步与幸福。可这毫无束缚的轻,有时却让人步履飘忽,心生惶惑。
在这个安静的午后,被这绑腿带紧紧包裹时,我竟感到一种久违的、坚实的安宁。像一个飘荡许久的魂魄,忽然找到了可以依附的、沉重的肉身。
我终是将它解了下来。一圈,又一圈。它像一声叹息,恢复成软塌塌的样子,无声地伏在我掌心。我把它重新叠好,如封存一个秘密,郑重地放回那沉甸甸的木箱。
我知道,我带不走它赋予的力量。我的路,终究是另一种走法了——一种更轻、更快,却也更容易飘忽的走法。
只是从那以后,每当我走在过于平坦光洁的路上,感到脚下发虚时,便会想起那个午后,想起那条糙手的绑腿带。它像一个沉静的寓言,告诉我:人这一生,有些束缚,是另一种支撑;而有些沉重,恰恰是生命最踏实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