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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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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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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予之舒


“舒”字,左边一个“舍”,右边一个“予”,明明白白地并排站着,像两位坦荡荡的君子。看着它,心里便不由得一动。我们平日里总说“舒服”、“舒心”,总以为是外在的安逸所致;却原来,这舒坦的根苗,竟是从自己心里“舍”与“予”的动作里生发出来的。这真是我们老祖宗造字时,留下的一份顶聪明又顶慈悲的智慧了。

说起“舍”,思绪便倏地飘回童年,落在那个夏日的午后。

日头毒辣辣的,晒得石板路泛着白光,柳树叶子都蜷缩着,打了卷。蝉声嘶哑,拉得长长的,更添了几分闷热。这时,总会有挑着担子的卖瓜人,或是过路的货郎,汗流浃背地走到我家门前的树荫下歇脚。阿母是顶和善的人,她便会叫我:“去,舀一碗井水来。”

我便飞跑到后院。那口幽深的井边,井沿上长着滑滑的青苔。将系着长绳的木桶抛下去,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再吃力地、一晃一晃地提上来。那水刚从地底汲出,带着一股沉静的、泥土的凉意。澄澈澈地盛在粗陶碗里,碗壁立刻沁出一层细密密的水珠,像夏天出的汗。

将那碗水递给那歇脚的人,他接过去,往往不说一句话,只是仰起头,“咕咚咕咚”地一气饮尽。喉结急促地滚动,仿佛能听见清流在他体内奔涌。喝完了,他用手背一抹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满足的、凉沁沁的味道。脸上那被暑热蒸出来的焦躁,便在片刻间化开了,换上了一副舒展的、平和的神情。

那时我年纪小,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如今回想,那递出井水是“予”,花费的气力是“舍”;而看到他眉头舒展,我感到心中漾开那种清清亮亮的欢喜,这便是“舒”了。 这大约便是最初的,关于“舍”与“予”所带来的“舒”的体验。我收获的,是满心满腹的安然与快乐,远比那一碗井水沉重。

后来年岁渐长,读了些书,才发觉这道理,古人早已参透。老子《道德经》里讲:“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此言充满了辩证的智慧,但其落脚点,终归还在于“夺”。而于我辈凡人而言,那“与”的本身,其意义或许远大于“夺”的结果。我们“予”出的初衷,本就不是为了“夺”,那行为本身所滋生的心安与快乐,便是最即时、最纯粹的报偿。 又想起《诗经》里那美丽的句子:“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回报是贵重的,是佳话。然而我想,那投出木桃的刹那,给予者心中的温热与期盼,那份因付出而充盈的情感,恐怕比收到的琼瑶,更让人觉得心安理得,心情舒畅。

我们寻常人的生活,是谈不上什么“琼瑶”之报的。有的,只是些微末的、琐碎的给予。在幽暗的楼道里,为晚归的邻居留一盏灯,那窗口透出的一晕昏黄,照亮的不只是坑洼的台阶,或许也照亮了一颗疲惫的心。在朋友困顿失意时,默默地陪他坐一会儿,不必说太多话,这无声的陪伴,便是一种有力的支撑。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轻如风,微如尘。

然而,怪就怪在这里。当你做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之后,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心里那份踏实与宁静,却是实实在在,沉甸甸的。外面的世界或许依旧车马喧嚷,但你的内心,却仿佛有了一处安稳的着落。这便是一种极高级的“舒”了。它不是慵懒地靠在沙发上那种身体的松懈,而是一种从精神深处透上来的、对自己的满意与肯定。仿佛对自己说:你看,你于这世间,并非全然无用,你也能发出一点光,散出一点热。

夜更深了。窗外的灯火又熄了几盏,世界愈发显得安静。我低下头,又看见纸上那个“舒”字。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左边的“舍”与右边的“予”,相互依傍,结构成一个圆满而安稳的姿势。我忽然觉得,它不只是一个字,更像一幅画,一个寓言。

人生在世,奔波劳碌,所求的,说到底,无非是一个“舒心”。而舒心之道,原来不在汲汲于获取,而在慷慨于施予。将我们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温暖的、光明的部分,勇敢地“舍”出去,真诚地“予”他人,我们那渴望安宁与快乐的心,便自然在其中得到了最丰厚的报偿,舒展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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