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我清理旧房子的杂物时发现一把算盘,是扔掉还是保存下来,我迟疑一会儿,便把算盘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着。
这把算盘是暗红色的,边框与梁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的手泽磨得圆润。木质的算珠,一颗颗扁圆的样子,静静地串在细竹棍上。大多珠子透着温和的原木黄,唯有靠边的几排,掺着几颗深枣红的,想是后补的,颜色生涩,不及原来的温润。我拈起一颗,用指甲轻轻一弹,它便懒懒地、沉闷地“嗒”了一声。那声音干瘪,全无生气,像是从一个极深的、被遗忘的梦里传来的微弱回响。算盘背后钉着的小小铜片,已生了斑驳的绿锈,像老人脸上的寿斑,默默诉说着风霜。
我把它拿到水龙头下。清凉的水流哗哗冲下,积年的灰尘打着旋儿,化作一道道污浊的细流,从指缝间淌走。用软布细细揩拭每一根梁,每一颗珠。水浸润过的木头,颜色霎时深了一层,透出沉静的、湿漉漉的光泽,仿佛从长久的枯睡里被唤醒,有了片刻的鲜活。我似乎能闻到木纹里渗出的、混合了水汽的淡淡旧物气味。这气味,引着我的思绪,飘忽到那没有这般死寂、充满了噼啪声响的往昔里去了。
我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旧画。那是一间临街的老式店铺,深褐色的柜台油光锃亮。一位戴老花镜的先生,或许是账房,正伏在柜上。他枯瘦而灵巧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弄。那声音,不再是孤零零的“嗒”,而是连贯急雨似的“噼里啪啦”,又脆又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那声音里,有米布银钱的往来,有一家老小的生计,也有市井间的精明。这小小的算盘,那时节,竟是现实世界的脉搏,每一次响动,都牵连着生活的真实。
我又想起幼时,父亲教我打算盘。他伸出粗大的手指,念着“三下五除二,四下五去一”的口诀。那口诀于我,比唐诗还艰深拗口。小手在大算盘上笨拙挪动,珠子总拨不到位,算出的数目也总是错的。父亲并不十分责怪我,只是叹口气,自己重打一遍。那噼啪的声响,在他手里显得那样驯顺与服帖。他常说:“这玩意儿,是老祖宗的宝贝,心里要静,手上要准。”那时的我,哪里懂得“静”与“准”的深意?只觉这玩意,远不如一只蝉蜕、一个泥人有趣。如今想来,那里面包含的,是一种对于数目与秩序的敬畏,是一丝不苟的人生态度。而今,这态度,连同这算盘,一同被我们遗忘了。
思绪飘回,手里的算盘也已洗净、擦干,放在窗下阳光里晒着。水痕渐褪,木头的光泽由湿润转为干燥,恢复了原先那种哑默的、温吞的样子。阳光照着它,在地上投下一排排整齐的、珠子形状的阴影,像一页写满无人能识的古老文字的书卷。我看着它,心里的那点怜悯,愈发浓了。
它曾是一个精妙的创造。我们的祖先,不用繁复的齿轮与杠杆,只凭几根木条,一串珠子,上二下五,便构建了一个十进制的、可触可感的计算世界。这实在是东方式的智慧,于简易中藏着无穷机变。然而,这智慧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洪流。从机械计算器到电子计算机,再到今日掌中的智能手机,计算的过程被一次次抽象、简化,最终隐匿于一块光滑的玻璃屏幕之后,成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我们只需轻轻一点,答案便赫然呈现,谁还去关心那背后的“三下五除二”呢?算盘的被淘汰,似乎是命定的,无可挽回。它的“静”与“准”,在速度与便捷面前,显得那样笨拙与迟缓。
我将它捧起来。它在我手中,是那样轻,又那样重。轻的是它的分量,重的是它所承载的那段已然逝去的时光。它不再是一件工具了,它成了一件标本,一个见证。它见证了一种生活方式与思维习惯的变迁。我们告别了它,也便告别了那个需要亲手拨弄、亲眼核对、静心计算的年代。我们得到的,是一个瞬息万里的世界;我们失去的,或许是那拨弄核对之间,一份沉静的心绪。
我终于找一个厚实的、透明塑料袋,小心地将算盘装进去,封好口,再将它平平正正放进旧木箱里面。箱子里,还有几本旧书,一叠发黄的信札,它们和这算盘一样,都带着旧日的气味。合上箱盖的那一刻,最后一线光从算盘上消失,那暗红色的框,那圆润的珠,便一齐沉入了妥帖的、安稳的黑暗里。
也好,就让它这样静静地躺着吧。我想,这或许不是埋葬,而是一种安顿。在这木箱的方寸之间,它保全了作为一个旧物的尊严。而我,也仿佛通过这番洗濯与收藏的仪式,将心里那一点无端的怜悯,化作了淡淡的、可以安放的怅惘。
窗外,依旧是车马喧嚣的二十一世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