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始往蒲圻崖攀爬时,心便也跟着悬了起来。路是窄窄的、蜿蜒的,像一条被人随手丢弃的灰白带子,勉强挂在苍翠的山体上。一侧是长满湿漉漉青苔的坚实山壁,绿得发黑;另一侧,便是毫无凭依的、令人心慌的虚空。从车窗望下去,田畴与屋舍已缩成玩具的尺寸,来时的公路,则成了一道僵卧在山谷的铅笔痕。发动机低沉地吼着,我的胸腔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与之共鸣,是期待,抑或是恐惧,早已分辨不清。只觉得手心里,一片湿冷的汗。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的大幕山滑翔伞基地起飞场,是一片开阔的、长着短草的斜坡。风在这里便不再是风了,它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带着山野自由的蛮横,从四面八方灌来,扑打在脸上、身上。衣服被鼓荡得噗噗作响,像一只急于挣脱的布袋。向前几步,便是斜坡的尽头,再往前,便是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无遮无拦的“空”。云絮在脚下低低飘荡,远处的山峦成了墨绿而凝固的波涛。我站在这天地的边缘,心里蓦地想起“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句子。然而仙人的飘逸终是遥远,此刻盘踞在我心头的,更多是蝼蚁面对深渊时,那最原始的战栗。
教练是个黑黑瘦瘦的汉子,话极少,只沉默地在我身前身后系着那些复杂的带子与扣环。他的动作沉稳熟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五彩的伞衣,此刻还安安静地伏在草地上,像一只收敛了巨翅的、沉睡的鸟。它越是安静,我便越能感到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压迫。这身不由己的、将一切交托给风和一段绳索的时刻,终究是来了。
“跑!”教练的声音短促而有力,混在风里,几乎被撕碎。
于是便跑。向着斜坡的尽头,向着那一片虚空,奋力地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出来。脚下是松软的草皮,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跑”字。跑了不过十来步,只觉得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提——像有一只无形的、温柔而又霸道的手,将我整个人从地面上捞了起来。脚下一空,心也随之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
而那预想中的坠落并未到来。我们竟是稳稳地升起来了!
那一瞬,对坠落的恐惧被一种失重的狂喜拦腰截断。 低头看时,方才立足的山坡已倏地退远,成了一块倾斜的绿毯。恐惧便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宁静。风不再是与我对抗的蛮力,它成了最温顺的托举,也成了最霸道的主宰,不容分说地载着我奔赴天际。我是在飞了。真真切切地,在飞。
方才在山下看来巍峨雄壮的一切,此刻都温顺地铺陈在脚下。大幕山连绵的脊线,像一头酣睡的巨兽墨绿的背脊。一块块田地,黄的、绿的,交错拼成巨大的棋盘。那些白墙灰瓦的村舍,则像是疏疏落落散落的棋子。更远处,一弯慈水河绕着山脚,在日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那些曾让我烦忧的琐事,此刻像脚下的屋舍般渺小,散落在这幅宏大的画卷里,再也寻不见了。
教练轻轻拉动操纵绳,我们便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这一转,世界便也跟着旋转起来。天地不再是稳固的上下,而成了一个可以随意翻转的、巨大的琉璃球。天在脚下,地在头顶,所有习以为常的秩序轰然瓦解,一种无拘无束的、放肆的快感油然而生。我们借着山谷里升腾的温暖气流,向上,再向上。伞翼发出饱满的鼓荡声。偶尔有飞鸟从旁掠过,它们似乎也并不惊诧,只是淡淡一瞥,便又自顾自地飞向远方。能与它们共享这片天空,竟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飘荡的时间,似乎也失去了平常的流速,变得粘稠而缓慢。不知过了多久,教练说:“要降落了。”我顺着他目光向下望,那片作为降落场的草地,已从邮票大小,渐渐显出了轮廓。下降的过程,与起飞时那激烈的冲刺全然不同,是舒缓的,悠然的,像一片秋叶的飘落,像一曲终了时袅袅的余音。地面上的景物一点点放大,清晰,仿佛整个世界正温柔地向我迎上来。终于,在一阵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后,双脚便踏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站稳了,人却还有些恍惚。仿佛魂魄的一部分,还留恋着那片高空,不肯跟着身体一同回来。抬头望望,天还是那片天,湛蓝而高远,只是那曾经属于我的那片虚空,如今又空空如也了。
我默默地解着身上的装备,动作迟缓,像在告别一个亲密的朋友。手指触到草地上冰凉的露水,一个激灵,才将我彻底拉回了这烟火人间。重回大地,脚下是久违的踏实,可心里头,却无端地生出几分落寞来——那是一种从“羽化登仙”的幻境,坠回凡尘的失重。那片刻的飞翔,已像一枚烙印,深深地烫在了生命的记忆里。往后的日子,当我再被俗务所困,被尘嚣所扰时,想必总会想起,在蒲圻崖的天空之上,我曾那样自由地、作为风的一部分,飞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