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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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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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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蚀


王德峰把一沓沓用橡皮筋扎好的钱从底下掏出来,摊在桌上。纸币浸着深色的汗渍,红的,绿的,灰的,厚厚一摞,仿佛压进了深圳工厂里机床的轰鸣、食堂的油烟和工棚里终年不散的潮气。他数得很慢,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过纸币边缘,像是在点数自己逝去的年月。整整十五年,他在流水线上把自己站成了一颗沉默的螺丝,就是为了这一天——拆了眼前这栋摇摇欲坠的老宅,在原址上起一栋敞亮、气派的新楼房。

老宅是祖上传下来的,墙皮斑驳脱落,像生了癞疮。木窗棂朽烂,雨天屋里得摆满盆盆罐罐,叮咚声此起彼伏。它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钉在村子心脏那片拥挤的老宅区。巷道窄得可怜,两人并肩都嫌挤,当年老祖宗建房,恨不能把每一寸地皮都榨出汁来,留下的公共空间,也就容一个人挑箩担过去

王德峰的第一个障碍,不是地基,不是材料,而是邻居王德贵。

王德贵家的老宅,紧紧贴着他家的东山墙。那条至关重要的巷道,最窄的咽喉处,就在王德贵家的院墙外。想运砖瓦水泥、钢筋板进来,非得从那儿过不可。

王德峰备了好酒好菜,恭恭敬敬地把王德贵请到自家里,还请了几个叔侄作陪。酒过三巡,他说明来意,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德贵哥,你看,我这老房子实在没法住人了,想推倒重。到时候拉材料,巷道窄,怕是要暂时借你家墙外边那点地角过一下车,可能还得临时拆一小段院墙,我保证,完工立马给你修得比原来还结实!

王德贵端着酒杯,眯着眼,半晌没说话,只是用指甲一下下抠着桌沿的木刺。他和王德峰年纪相仿,按辈分是没出五服的兄弟。但年轻时因为宅基地界限、排水沟走向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两家没少红脸。王德峰父亲去世早,王德贵家当年势强,占过些小便宜。这旧怨,像墙根的苔藓,看似不起眼,却一直阴湿地存在着。

“德峰啊,”王德贵终于开口,声音拖得老长,像黏稠的糖稀,“不是哥不成全你。我家那院墙,是请人看过风水的,动不得。再说,那巷道是祖宗留下的路,你这么一搞,重型卡车进来,把我家地基震松了咋办?以后雨水排不畅,淹了我家院子谁负责?”

王德峰心里一沉,仿佛听见梦想坍塌了一角。他赶紧补充:“德贵哥,这些我都考虑到了,地基我请人做防护,排水我重新规划,绝对影响不到你家……”

“影响不影响,不是你说了算!”王德贵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酒液溅了出来,像突然碎裂的关系,“你说得轻巧,动工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我家老爷子年纪大了,经不起吵嚷。这事儿,不成。”

语气斩钉截铁,堵死了所有去路。

王德峰脸上的笑僵住了,像糊了一层干涸的泥巴。他又低声下气地求了几次,甚至提出可以给一些经济补偿。另外几位叔侄见机劝王德贵,“都是一公之祖,一婆之孙,自家兄弟该方圆的就方圆吧。盖房子也不容易,千百年的好事。”但王德贵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松口。最后一次,王德贵直接甩了脸子:“王德峰,你有钱是你的事,别以为在外面挣了几个钱就回来显摆!这老宅区,有老宅区的规矩!”

“规矩?”王德峰心里的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啥规矩?就是不让人盖新房的规矩?”

“哼,你想盖房,是你的事,但不能碍着我的事!”王德贵拂袖而去。

希望,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啪一下,碎了。王德峰站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看着那条狭窄如肠道的巷子,感觉它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死死勒住了他的梦想,他十五年的血汗。他蹲在墙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小时候和王德贵一起在这巷子里抓苍蝇喂蚂蚁抛石子,王德贵还帮他打过架。可那些温情的画面,迅速被王德贵刚才那副油盐不进的嘴脸覆盖、冲散。眼神从最初的愤怒、不甘,渐渐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你不成全我,老子自己开天辟地!”

他把目光投向了老宅后面那片属于他家的自留山。那山坡度不小,长满了杂树和荆棘。在农村,平坦的宅基地是金疙瘩,没人愿意费时费力去挖山。但王德峰没有退路了。

挖山的工程远比想象中艰难。请来的挖掘机像只笨拙的甲虫,在陡坡上艰难作业。山体里有大石头,只好用挖掘机把石头敲碎,那敲击不断撕裂山村的宁静,腾起的烟尘惊飞了林间的鸟雀。王德贵背着手,远远站在自家院门口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偶尔对旁人说:“看把他能的,有俩钱烧的,好好的山给祸害成啥样!”

王德峰不理不睬,咬着牙,吃住在工地的临时窝棚里。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眼神里的火始终没灭。平整地基,浇筑圈梁,一层,两层……一栋贴着白色瓷砖的三层小楼,硬是在山坡上拔地而起。虽然位置偏了些,但宽敞、明亮,光洁的玻璃窗在太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像个倔强的宣言,俯瞰着下方日益破败的老宅区。

乔迁那天,王德峰放了十个烟花和六卷落地红,红色的纸屑铺了满地,像庆祝,也像某种决裂的仪式。他站在新家的阳台上,看着远处自家那栋更加显得破败的老宅,心里五味杂陈。成功的喜悦底下,是说不出的憋闷和一种与故土剥离的陌生感。

风水轮流转。三五年后,王德贵家的老房子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儿子要娶媳妇,女方家来看过,对那阴暗潮湿的老屋直皱眉头。王德贵手里也攒了些钱,雄心勃勃地计划着拆旧建新,起个比王德峰家更气派的楼房。

难题,原封不动地摆在了他面前。他要运材料,同样得经过那条巷道,而巷道最窄处,紧挨着王德峰家那栋尚未拆除、权当杂物间用的老宅山墙。

王德贵硬着头皮,也备了酒,踏进了王德峰家那座山坡上的新楼房。客厅宽敞得能摆下两桌酒席,地板光可鉴人,晃得他有些眼晕,也照出了他的局促。

“德峰……兄弟,”王德贵的称呼里带上了久违的亲热,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你看,我家那老房子实在不成样子了,想翻盖一下。这拉材料,得从你家老宅那边过,可能得麻烦你……”

王德峰坐在锃亮的皮沙发上,慢悠悠地烫洗着茶杯。听着这熟悉而卑微的恳求,他等待多年的那一刻终于到来,心中却没有预想的狂喜,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他没有接王德贵递过来的烟。

“德贵哥,”王德峰抬起眼皮,语气平稳,却字字如钉,“你家院墙动不得,风水要紧。我家那老宅山墙,虽然破,也是祖上留下的,一样动不得。再说了,重型卡车进来,震坏了我家老宅的基础,以后塌了咋办?排水改了,淹了我家老宅的屋基谁负责?”

一字一句,几乎是当年王德贵拒绝他的翻版,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

王德贵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手指着王德峰:“你……你这是存心报复!当年的事……”

“当年啥事?”王德峰打断他,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嘲讽,“我按老宅区的‘规矩’办事,有啥不对?你想盖房,是你的事,但不能碍着我的事!”他把“规矩”和“碍着我的事”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如同当年王德贵一样。

王德贵气得浑身发抖,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被这堵无形的墙撞了回来。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栋让他倍感压迫的新楼。

王德峰走到阳台,看着那个狼狈下山的身影。预期中酣畅淋漓的快意并未降临,反而有一股巨大的空茫和疲惫从心底涌起,迅速淹没了他。复仇的滋味,原来并不甘甜,像嚼了一把冰冷干燥的灰烬。

王德贵也成了当年的王德峰。他同样没有选择哀求,那太丢份。他也赌气般地在村子另一头的自家承包地边上,另开了地基。又是一番开山辟土,又是一番大兴土木。钞票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其中不少本可以省下的运输费

仿佛一场无声的瘟疫,这种“你堵我,我堵你”的模式,在老宅区悄然蔓延。张家盖房,李家因陈年旧账使绊子;李家要修屋,赵家又因新仇跳出来阻拦。错综复杂的恩怨,像无数道自我筑起的高墙,将老宅区割裂成一个个孤岛,缠住了每一户想要改变的手脚。那条本就狭窄的巷道,彻底成了一条死胡同。

于是,近十年间,一个奇异而又心照不宣的景象在村子里固化下来:村子中心的老宅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破败。墙体倾斜,瓦片残破,木门腐朽,只有一些恋旧的老人还守着这些风雨飘摇的旧屋,像是守着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残梦。而那些原本位于村子边缘,甚至曾经被嫌弃的坡地、山脚,却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一栋栋样式新颖、色彩鲜亮的别墅式楼房。它们带着金属的冷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老宅区的灰暗、颓败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老宅区,像一块正在坏死的核心,而光鲜的生命力,被决绝地排斥到了外围。

这一年除夕,雪下得很大。王德峰从新楼窗户望出去,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边缘那些新房里灯火通明,显得热闹。而黑黢黢的老宅区,几乎完全被夜色和雪幕吞没,死寂一片,仿佛那片土地已经失去了呼吸。

他的儿子带着城里的女朋友回来过年,年轻人看着山坡下那片破败,忍不住说:“爸,下面那片老房子怎么都那样了?跟鬼屋似的,太影响村容了。要是能统一规划改造,搞成民宿或者特色街区多好。”

王德峰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小时候,老宅区虽然拥挤,但烟火气足。夏天各家端饭碗蹲在门口边吃边聊,孩子们在巷道里追逐打闹,谁家做了好吃的,香味能飘满整条巷子……如今,巷道还在,却冷清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深夜,雪停了。王德峰鬼使神差地披上大衣,独自走下山坡,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进了老宅区。万籁俱寂,只有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声,格外刺耳。月光清冷,照在残破的屋脊和斑驳的墙上,投下幢幢鬼影。他走到自家那栋锁着的老宅前,木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他又走到王德贵家同样破败的老宅前,院墙果然塌了一角,大概是被积雪压的。

他站在那条狭窄的、被积雪彻底封死的巷道中间,前后望去,空无一人。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他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悲哀。他们这一代人,拼尽全力,流血流汗,从土地里挣扎出去,又挣扎着回来,想要光宗耀祖,想要改换门庭。可最终,他们用血汗钱,在村子边缘建起了一座座华丽的堡垒,却把共同的精神故园,把祖辈传承下来的根,变成了一片被所有人遗弃的、正在腐烂的废墟。

他们赢了彼此,却输掉了共同的东西。

王德峰蹲下身,抓了一把冰冷的积雪,紧紧攥在手里,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仿佛握住了这僵死土地的脉搏。雪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下,像无声的眼泪,渗入这片曾经养育了他们、如今却被他们共同遗弃的土地。

那条被堵死的巷子,扼杀的何止是砖瓦水泥的通路。它更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在贫瘠与狭隘中生长出的自私、固执与短视,以及那最终无人能够真正逃脱的、共同的沉沦。新别墅的灯光再亮,也照不亮老宅区深重的阴影,更暖不了那弥漫在断壁残垣间的、人心的荒寒。那由内而外的腐朽,早已悄然蚀空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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