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鸣

这真是一种奇异的错觉。我这样想着，索性披衣起身，轻轻地踱到窗边，生怕惊扰了这一场清梦。

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带着柏油与尘埃气息的冷空气，迎面扑来，精神为之一振。天是鸭蛋青似的颜色，底下衬着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楼房，像一片沉默的、铁灰色的丛林。那一声鸡鸣，便是在这丛林的缝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缕带着泥土气的魂儿。

我努力地循着那声音的来处望去，目光越过许多个晾着衣裳的阳台，越过许多扇犹在沉睡的窗，最终，落在一处极远的、几乎与天际线融为一体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一片低矮的、颜色较深的建筑，想来，便是这县城里最后的、未被楼宇吞噬的角落了。那一声啼鸣，便是从那里，穿过了多少重冰冷墙壁的阻碍，滤过了多少睡梦中的鼻息，才颤巍巍地，抵达我的耳畔。它显得那样孤单，那样微弱，像一根在风里即将燃尽的残烛，却又固执地、一遍遍地，亮起。

这固执，便将我的思绪，一下子扯回到我那遥远的、鸡鸣鼎沸的乡下去了。

在乡下，鸡鸣是从不孤单的。它是一首宏大的、宣告白昼降临的交响乐。第一声总是最嘹亮的，不知从谁家的屋檐下迸出，像一枚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紧接着，四面八方便应和起来。东家的，西家的，前村的，后村的，高亢的，沉郁的，急促的，悠长的……它们交织着，碰撞着，汇成一股声音的洪流，漫过田埂，漫过池塘，漫过每一扇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那声音是饱满的，带着露水的润泽，和稻叶的青气。它不仅仅作用于耳朵，更作用于你的每一寸肌肤。你会觉得，整个天地，都被这声音洗刷了一遍，混沌褪去，万物，都显露出它们清晰而活泼的本来面目。

于是，生活便在这声音里，展开了。灶膛里的火“呼”地一下燃起，映着母亲慈祥而又略显疲惫的脸；父亲扛着锄头，吱呀一声拉开院门，他的身影，在晨曦中拉得老长；邻家的大黄狗也跟着兴奋起来，汪汪地吠着，追逐着在院子里争食的鸡群……那时的鸡鸣，是劳作的号角，是炊烟的序曲，是日子里最踏实、最不容置疑的节奏。它和那温润的泥土，那起伏的稻浪，那夜晚浩瀚的星河，一同，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厚重，安稳，生生不息。

而此刻，窗外的这一声，却全然不是那般滋味了。它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它像一位误入了现代化舞会的乡下老绅士，还穿着对襟的褂子，留着长长的指甲，与周围闪烁的霓虹、轰鸣的引擎，格格不入。它那原始的、生命本真的呐喊，在这片被规划、被秩序化的土地上，成了一种微弱的、近乎悲壮的抗议。

我不禁揣测起那只鸡的命运来。它或许是被哪一位从乡下来此带孙子的老人，偷偷养在阳台的某个角落里的吧？它的脚上，或许还沾着一点点故乡的泥。它每日望着这被窗格分割的天空，是否也会怀念那片可以任意奔跑、沙浴的晒谷场？它的鸣叫，与其说是一种司晨的本能，不如说是一种乡愁的宣泄，一种对自身命运的、茫然的叩问。

这么一想，我心里的那点“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便渐渐地淡了，转而弥漫开一种更深沉的、同病相怜的悲悯。我与它，何其相似。我此刻站在这明亮的、洁净的楼房里，脚下是光可鉴人的瓷砖，屋里是孩子为我准备的、松软得过分的沙发。一切都很好，无可指责的好。可我的灵魂，却总像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走得小心翼翼，忐忑不安。我怀念乡下院子里那张被磨得光滑的竹椅，怀念那扇夜里能看见流星的窗，甚至怀念那偶尔从墙角溜达过去的、不慌不忙的壁虎。

这城里的一切，都太迅疾，太规整了。人们的脸上都挂着适度的、礼貌的微笑，却少了一种在田埂上相遇时，那种扯着嗓子、毫无顾忌地打招呼的酣畅。这里的夜晚，永远不会真正地黑暗，总有不眠的灯火，将天空染成一种暧昧的橘红色，让你看不见，那颗最亮的、指引方向的北斗星。

那只鸡，它在呼唤什么呢？是呼唤一个永远不会在楼宇间升起的、乡下的太阳么？

天光，到底是一分一分地亮起来了。远处的天际，那鸭蛋青里泛出了鱼肚白，继而，又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羞涩的粉红。城市的轮廓愈发清晰，像一套开始咬合转动的精密齿轮，发出沉闷的轰鸣。楼下，传来了第一声汽车尖锐的喇叭声，像一把利刃，划破了这黎明最后的宁静。

而那一声接一声的、固执的鸡鸣，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停歇了。

它被淹没了。被这越来越响、越来越密的城市噪音——汽车的引擎声，电动车的报警声，早点摊的吆喝声——彻底地吞没了。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般。窗外，又是那个我所熟悉的、忙碌的、属于孩子的世界了。

我依然立在窗前，许久没有走动。风更冷了，吹在脸上，有些发僵。

它来了，与我短暂地相认，这相认本身，或许就是对所有漂泊之魂的一种微弱确证。而后，又匆匆地，消失在白昼的洪流里。心底那一点暖意，早已消散，转而弥漫开的，是一种空旷的、无以名状的怅惘。

我轻轻地关上窗，将那个已然苏醒的、喧嚣的世界，重新隔在外头。屋里，依旧温暖、安静。只是我的耳中，却仿佛永远地留下了一片空白，一片由那消失的孤鸣所留下的、无尽的回响。

写于乙巳年九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