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盯着屏幕上那行字,瞳孔微微收缩。
“明天课堂上第三个举手的女生会突然猝死,如果不想成为凶手,就取消举手环节。”
发件人是一串乱码。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对面教学楼还零星亮着几间办公室的灯,像困倦的眼睛。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恶作剧?还是竞争对手临赛前使出的下作绊子?为了这场县级优质课比赛的决赛,组里明争暗斗已久。这手段,未免太低级。她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删除键上。
指尖落下前,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取消举手环节?说得轻巧。没有学生踊跃举手的课堂,在评委眼里,跟一潭死水有什么区别?
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语文组长张姐”的名字跳动不止。
“李雯!还没睡吧?紧急通知!”张姐的声音又急又快,“刚接到教研室王主任电话,明天评比的核心指标就是——学生主体性!体现形式就是举手问答的频次和覆盖面!你原来的设计保守了,必须增加至少五次有记录的学生举手发言环节!这是死命令!关系到我们整个学校的荣誉!”
李雯感觉手指一点点变凉。电话那头,张姐还在喋喋不休地强调细节,什么要照顾不同区域的学生,什么举手要显得自然真诚……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那封匿名邮件还停留在屏幕上,黑色的字符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她。
取消举手环节?现在成了天方夜谭。
她烦躁地起身踱步。为了这场比赛,教案被推翻重来了十几次,每个环节过渡的每一句台词,都被反复打磨,精确到秒。她在不同的班级里一遍又一遍地“磨课”,像演员排练一出早已注定结局的戏剧,直到脸上的微笑、鼓励的手势都变得模式化。
她累,学生们也累。可专家们乐此不疲。
如今,这出戏最重要的“高潮”部分,却被这封邮件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个恶劣的玩笑。那人算准了她不敢拿比赛冒险,更不敢用取消举手环节这种自毁长城的方式去验证一个虚无缥缈的警告。
可……“如果不想成为凶手……”
这句话反复在她脑中回响。如果她明知有风险却仍按计划进行,那女孩的死亡,责任在谁?是发出诅咒的匿名者,是制定这畸形规则的评审体系,还是……她这个按下执行键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猛地坐回电脑前,调出明天要上课班级的学生名单和座位表。那是县实验中学初一(13)班,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班级。她对着名单,努力回忆着下午唯一一次见面时那些稚嫩的面孔。
一无所获。她根本不熟悉他们。
李雯瘫在椅子上,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取消环节,比赛注定失败,之前所有的付出付诸东流,学校领导的期望、同事的议论……她承担不起。不取消,如果邮件是真的……那个后果,她更承担不起。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最终,职业的本能和那点残存的侥幸心理占据了上风。她不能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就毁掉一切。她决定,举手环节保留,但……她可以尝试微调,在提问时,用眼神或者细微的肢体动作,去引导,尽量避开可能出现的“第三个”?
这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荒谬和无力。
第二天,县优质课比赛决赛现场。
礼堂改造的教室,灯火通明。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评委专家、教育局领导和各校观摩教师。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摄像机冰冷的镜头从不同角度对准讲台。
李雯站在讲台后,穿着那套为了比赛特意购置的米白色职业套装。她努力维持着嘴角恰到好处的微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她按照打磨了无数次的剧本进行着。导入,讲解,播放多媒体……一切看似流畅自然。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嗓音比平时紧绷了半分,眼神扫过台下学生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慌乱。
她悄悄观察着那个根据座位表确定的区域,邮件里提到的“第三个”,按常理,很可能出现在那里。坐在那片区域里的几个女生,看起来都很普通,脸上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懵懂和些许紧张。
第一次举手环节到了。
“关于这个问题,有没有同学愿意分享一下自己的看法?”
台下安静了一瞬,然后,一只、两只手举了起来。都是男生。李雯按照预案,点了第一个举手的男生,流畅地引导,评价。一切顺利。
她的心稍稍落下一点。
第二次举手环节。
“看来大家都有不错的想法,我们再请一位同学来说说?”
这次举手的人多了几个。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片区域,心脏骤然收缩——一个坐在第二排靠过道的女生,梳着马尾辫,她的手也举了起来,不算最快,但很坚定。
李雯的呼吸一滞。她迅速移开目光,点了一个举手更早、坐在前排的男生。回答问题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不能再拖了。张姐要求的五次互动,必须完成。下一个问题,就是关键。
课堂时间过半。李雯知道,接下来这个开放性问题,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亮点”,预计会引发一小波举手的高潮。
她站在讲台中央,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部都有些疼痛。台下所有专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摄像机红灯闪烁。她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教研室王主任,对方正微微颔首,眼神里满是期待。
成败,在此一举。
李雯张开嘴,那句演练过无数次的台词,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滑了出来:
“那么,对于作者在这里使用的这种独特的描写手法,谁来说说自己的看法呢?大胆表达,没有对错之分。”
瞬间!
唰唰唰——
台下,七八只手几乎同时举了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和热情。
李雯的视线像被冻住,死死地钉在那片区域。
第一个,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生。
第二个,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手举得高高的。
然后……是她!那个第二排靠过道的马尾辫女生!她的手臂伸直,用力向上举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想要表达的渴望。
第三个!
就是她!
匿名邮件里的每一个字,此刻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李雯的脑海——“第三个举手的女生会突然猝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礼堂里所有的声音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个女孩,和她那双闪烁着求知光芒的、无比明亮的眼睛。
那光芒,纯粹,热烈,毫无杂质,灼痛了李雯的眼。
李雯的嘴唇半张着,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呼唤学生名字的音节卡在喉咙里,像一个坚硬的异物,堵住了她所有的呼吸。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点她?还是不点?
点下去,她可能成为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悲剧的直接推手。不点,这场精心策划的表演将瞬间崩塌,她将面临职业生涯中最惨烈的失败。
“李老师?”
一个细微的声音从舞台侧方传来,是负责计时的工作人员,带着疑惑的提醒。
台下,评委席上开始传来窃窃私语。王主任脸上的期待渐渐凝固,转而皱起了眉头,那目光像两把锥子,刺在她的身上。
女孩依然举着手,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开始闪过一丝因等待而产生的困惑,但那份渴望,未曾消退。
李雯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推上绞刑架的囚徒。制度的绞索,道德的拷问,以及那双纯净的眼睛,正从三个方向,将她缓缓撕裂。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写于乙巳年九月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