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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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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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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九宫

我们弃车山腰,以双足丈量幽深。石阶已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缝隙间苍苔茸茸,步履落下,似激起时光细碎的叹息。小径折入浓荫,隐向更深的绿意。树木不问名姓,只管向着天空生长,将日光筛成淡金色的光斑,静静洒落肩头。空气沁凉,渗着腐殖土里新生的清甜,缓缓浸润肺腑。尘嚣在此褪去,唯余风过林梢的簌簌,偶有三两声鸟鸣,将山谷衬得幽寂如太古。

行不多时,“真君石殿”默然蹲踞崖侧。不见寻常庙宇的金碧辉煌,只有浑然青石垒作殿身,如一头守护山林的巨兽,脊背覆满墨绿苔衣。雨水在石面刻下深纹,纵横如老者额前的风霜。殿内幽晦,几缕天光自石隙漏入,勉强映出正中静坐的石像。真君眉目早已漫漶,只余一道无喜无悲的轮廓。香炉中积着冷灰,我立在阴翳与寂静里,一种古穆的安宁自心底浮起——此处无祈愿,亦无许诺,唯有石像与天地共在的“亘古”。那萦绕不散的,仿佛不是烟缕,而是千百年来修道者在此静坐吐纳时遗落的精魂;他们所追寻的,或许从来不是羽化登仙,而正是这般与万物冥合的沉默。

从石殿的沉郁中走出,景致豁然清朗。“云中湖”静卧群峰之间,澄澈如一整块碧玉,将天色、云影与山峦悉数纳入其中。云雾自谷底袅袅升起,贴着湖面缠绵流淌,似为碧玉蒙上轻纱。湖畔草木垂着露珠,晶莹如语。我倚栏望去,水静而云行,一动一静间,仿佛已道尽天地之悠悠。方才石殿中那份历史的厚重,在此被云水一洗,化作空灵的呼吸。

然而山的性情并非一味柔静。步入“石龙峡”,便觉洪荒之力扑面而来。深谷如被巨斧劈开,两侧岩壁铁青嶙峋,一道白练在谷底奔腾咆哮,激起雪沫纷飞,雷鸣般的轰响在峭壁间反复回荡。那水势如怒龙挣脱束缚,以身躯冲撞石崖,震得悬空栈道微微发颤。立于其上,水汽挟着凉意扑面而来,令人心神凛然——这哪里还是方才温婉的云湖?分明是天地最原始、最野性的呐喊。

谷底的奔雷之声,无端引人想起曾与此山交织的一段命运。李自成,昔年搅动风云、欲改山河的豪杰,最终长眠于不远处云雾深处。他的生平,何尝不似这石龙峡的激流?曾经汹涌澎湃,势要冲破一切堤防,却终有力竭之时,只得归于寂静山峦。那陵墓朴素近于沉默,比起生前掀起的巨浪,更显苍茫。不知他躺在此处,日夜听着如自己当年心跳般的轰响,胸中是否比谷中的云雾更翻腾,也更寂寥。原来山的厚重,既能承载道家的清虚,也容得下历史的悲怆。

及至登临主峰,立于标高石碑之侧,方才所有片段的感怀,忽然融成一片。脚下云海翻涌,白茫漫无边际,千峰万壑尽没其中,唯余几处墨色山尖如孤岛浮沉。此前所遇的石殿、湖水、幽峡、陵寝,皆隐于这片浩瀚之下。天风浩荡,卷衣欲飞,那风声里似有石龙的咆哮、历史的低语、道士的呼吸,也有云水的流转。至此,它们不再相悖。

深吸一口清冷稀薄的空气,心中一片澄明。九宫山什么也不曾说,只将它的一切——幽邃的、飘逸的、雄浑的、苍凉的——坦然呈现。让寻静者得幽谷,慕仙者遇石殿,爱山水者观云湖,感怀历史者谒陵寝。而最终,以这无边的云海,将一切轻轻覆盖。

下山时,暮色渐合。回望群峰,剪影在渐暗的天光中沉静如亘古。这一卷无言的山水长幅,虽无一句台词,其形其声,却已沉甸甸地烙在心底。混合着草木气息、历史烟云与天地精神的种种,于此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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