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十多年前的家乡到了初冬时节,悠闲中多了一份忙碌。
我们农村人一是嫌瓶子酒贵并且不纯,二是自己种的稻谷丰稔而吃不完,于是到了初冬时候,就在村头靠近水源的地方垒砌临时灶台,请师傅来煮酒。
在师傅的指导下,家家忙碌着将稻谷清洗干净,再浸泡,泡透的稻谷装入甑中大火蒸,初蒸后揭盖向甑内泼清水焖谷,出甑润水,再蒸,做到“熟而不烂,内无生心”的状态。然后将蒸好的酒糟摊开至凉,师傅到各家观察情况再决定拌酒曲,待发酵好后,就进行蒸馏。
这时,你若有空去村头走走,一缕酒香迎你而来,像一条极柔滑的丝带,被风牵着,从村头方向袅袅飘来。起初只是一丝甜润,凉丝丝地钻进衣领;你站定了,疑心是错觉。可它偏不肯断,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扎实。那香是厚重的、带着地气儿的:初闻是稻谷被蒸腾后暖烘烘的饱满的甜;细品之下,甜里却透出些微的酸、一点点的苦,还有谷物发酵后那种近乎腐朽却又孕育新生的醇酽。这香气仿佛有温度,在凉风里是一股暖流;又仿佛有颜色,在灰白的天底下晕出一片看不见的金黄。
你的脚便不自觉地跟着它走。绕过几堵晒着薯藤的土墙,村头那间歪斜的茅棚就在眼前了。棚顶盖着厚厚的稻草,只见一股浓白的蒸汽从里面涌出,瞬间被风吹散,化入无边的香气里。这里便是酒坊了——说是坊,其实是村里几家合用的“公伙灶”,一年只开这么一回。门口散乱堆着新劈的木柴,纹理新鲜,松脂的清香与醇厚的酒气混在一处,竟出奇地调和。
探身进去,热浪裹着磅礴的酒气扑面而来。灶膛里的火毕剥作响,老农敞开棉袄不断向灶膛添柴,烤得大汗淋漓。
灶上坐着一个巨大的木甑,古旧得发黑,被长年蒸汽浸润得油光水亮。甑口压着尖顶盖,盖上镇一块青石。此刻,甑沿正“嗤嗤”冒着白气,一股股喷出,又在空中懒懒舒卷,把茅棚填成了云雾洞天。一老农守在甑旁,眯着眼,似打盹,似倾听。他是村里的“酒头”,耳朵据说能辨出粮食的哭笑、蒸汽的急缓。忽然,他耳廓微微一动,哑着嗓子说:“来了。”
声音不大,棚里却霎时静了。
一个汉子用湿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甑顶的竹管对准地上的陶坛。时间仿佛被那竹管牵引着,滴答作响。
第一滴酒落下来了。
“嘀——嗒。”
清亮亮的一声,像古寺檐角坠下的露珠,敲在陶坛的肚腹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渐渐连成了线,一道澄澈透明、微微颤动的细流,汩汩注入坛中。这最初的“酒头”,性子最烈,香气也陡然一变——不再是方才温吞的粮香,而成了一股锐利纯粹的酒气,像无形的箭,直刺鼻腔,让人精神一凛。
酒流畅了,人们的神情也松泛下来。老农直起腰,抹一把额上的汗,接过旁人递来的粗瓷碗。碗里是刚接的“头酒”,清亮如水,却泛着绸缎似的光泽。他并不急着喝,先凑到碗边深深一嗅,仿佛要把一整年的疲乏都吸走、化掉;然后一仰脖,“咕咚”一大口。酒下肚,他“哈——”地长出一口气,眼睛亮得惊人,脸上的皱纹全都漾开,泛起一层满足的红光。他用掌心抹了碗沿,才递给旁人。大家轮流尝着,咂摸着,说些“今年谷好,酒煞口”“比去年的绵长”之类的简单话。空气里的酒香,混了汗味、烟味、泥土味,发酵成一种更复杂、也更踏实的气息。
我也接过一碗。舌尖先是一阵灼热的刺痛,随即,一股浑厚的甘醇在口腔漫溢开来,顺着喉咙一路暖下去,直到胃里化成一个小太阳,把四肢百骸的寒气都驱散了。那滋味不是精致的享受,而是一种朴素的、强有力的慰藉。
走出茅棚,来到老槐树下。回望那蒸汽缭绕的茅棚,它像一个正在缓慢呼吸的温暖巢穴。里面那些古铜色的脊梁,那些被火光与酒气熏红的脸膛,他们沉默着,忙碌着,将金黄的稻变成清亮的酒——仿佛把一整年的阳光、地气、雨水,还有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躬身与守望,都熬进了这一甑蒸汽里。酒香,便是这熬炼的信使,是土地通过人的手,唱出的最醇厚的歌。
天色向晚,风里的寒意又重了几分。可那酒香,却在寒气里扎下了根,变得更沉、更透。它萦绕在屋瓦上,缠绕在槐树枝丫间,笼罩着整个安详的村庄。我知道,这香气会渗进晾晒的衣物里,飘进晚炊的烟囱里,最终,融入每一个村民微醺的睡梦中——让这清寂的初冬,有了一份内里的、扎实的暖意;让这沉默的土地,在休憩的梦里,依然泛着粮食与时间的芬芳。
现在农村富裕了,村头蒸酒已经少见。不管是办红白喜忧事,还是围炉小酌,基本上喝的是瓶子酒,大家只要坐在一起不免又怀念自酿的谷酒来,总是夸赞自酿的谷酒“纯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