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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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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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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草”记

七岁的我,指尖悬在空中抖着,终于还是翻开了母亲的眼皮。

竟像翻开一本被风沙浸透的书。那些倒伏的睫毛,细密,灰白,倔强地朝着眼球内侧蜷曲生长——像戈壁上被定向风吹了半生的芨芨草,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仆倒。我笨拙地捏起那把陈旧的铜夹子。它被哥哥姐姐的手温摩挲得黄澄澄、亮滑滑的,尖嘴处却因无数次精准的咬合,磨出了寒星似的一点白。母仰着脸,眼皮被我轻轻掀起,露出那一小片从未示人的、湿润而脆弱的红。原来,风沙的痕迹不止刻在脸上。

我的呼吸屏住了。

那一刻,我离母的世界那么近。近得能看见她眼球上蛛网般的血丝,像水系地图的纵横交错的线;近得能闻见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气息——不是香,是泥土被晒透后崩裂的焦香,混着汗水的咸涩,还有衣领上怎么也拍不掉的、苜蓿草枯干后的青涩。那是生产队田野的味道,是她日日带回的气息。她静静地忍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我这“新手”。

我的动作是从三哥那里看会的。看他如何稳住手腕,用夹子尖儿轻轻拨开那些不驯服的睫毛,快而准地一夹、一扯,一根“倒戟”便应声而落。那动作有种庄严的韵律,像一种沉默的仪典。我站旁边,看着母在三哥操作后,缓缓睁开眼,从胸腔深处舒出一口长长的气——那气息带着如释重负的轻颤。随后,她眼里便漾出一点光亮,混浊褪去些许,竟有几分少女般的清润。我心里便涨满了对三哥近乎崇拜的羡慕。

我也要成为那个,能为母眼睛“除草”的人。

田野的风,是我记忆里最初的、也是最蛮横的声响。

它不像后来我在书里读到的江南的风——带着水汽的、婉约的。它是干燥的、咆哮的、挟裹着亿万颗细小尘沙的实体,打在脸上有细密的疼。母他们整日在无遮无拦的旷野里,弯腰,起身,将身体弯成土地要求的弧度。那风沙该是如何无孔不入地扑打?眼睛,这身上最柔软的门户,首当其冲。

揉,成了最本能的反抗。粗糙的手指,沾着土粒的手背,对着酸涩的眼眶一遍遍揉。揉着揉着,睫毛的方向便乱了,叛变了——朝着提供滋养的泪腺与黏膜倒戈。于是,明亮的视野渐渐被自己身体的细微叛徒所遮蔽、刺痛。这痛苦不是骤然的刀割,而是日复一日的、细碎的磨,像石碾子周而复始地碾过,永不停歇。

我的“工作”,便从对抗这“磨”开始。

一般是早晨趁着朝阳和煦的光亮,阿坐在门当石上,这仪式便如期上演。最初的紧张过去后,我很快掌握了那套“搜猎”的路径:先从那些长得过长、已明显触到眼球的“元凶”开始,一一缉拿;然后,像犁地一样,让夹尖从右向左,再从左向右,缓缓扫过睫毛的根部;有时还得变换角度,迎着光,侧着头,寻找那些藏匿在眼皮褶皱里、方向别别扭扭的“漏网之鱼”。

母常说:“扯得越干净,眼里才越敞亮。”

“敞亮”二字,便成了我最高的追求。每扯掉一根,心里便仿佛为她驱走一小片阴翳。她的眼皮在我指尖下微微颤动,那不是疼痛的闪避,而是一种全然的、信任的交付。我们之间话不多,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夹子偶尔轻碰的微响,以及窗外永不疲倦的风声作背景。

然而,有一种比言语更稠密的东西,在这沉默的交付与承接里流动。我懂得了什么叫“小心翼翼”——不仅是手上的功夫,更是一种心境:对他人之苦的体察,与肩负此责任时的屏息凝神。那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后来,我南下到了惠州。

这里的风是迥异的。它从海上来,湿润、黏稠,带着咸腥的、勃勃的生气。它拂过脸颊是柔软的,带着椰子树和玉兰花的甜香,绝不会让人想到要揉眼睛。林立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眼前的世界总是清晰锐利,甚至有些晃眼。

再也没有风沙需要抵抗了。

我走在洁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街道上,鞋底与路面发出轻快的摩擦声。某一个早晨阳把玻璃幕墙烧成一片熔金,我毫无征兆地站住了。手指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捏合”的动作——拇指与食指精准地对准,仿佛正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掌心空空的。只有南国温润的空气。

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冰凉的陌生感攥住了我。它从指尖开始蔓延,迅速冻僵了整条手臂,最后凝在胸口。我才惊觉,那持续了十八年的、几乎成为身体本能一部分的清晨仪式,断了。

我与故乡、与母之间,那一条最具体、最细微的脐带,被千里距离和另一种生活,轻轻剪断了。没有声响,甚至没有痛感,只是忽然的空。

电话里,母的声音依旧爽朗。

“宇剑那孩子,手稳,心也细,接替得很好。”她说,“你安心。”

我应着,喉咙却有些发紧。眼前浮现出侄子——那个正在读小学的男孩,如今捏着那把熟悉的铜夹子,在同样的朝阳光线里,做着同样的事。老家的窗户应该还是那扇,阳斜射的角度也该差不多。铜夹子在他手中,黄澄澄地反着光。

时光完成了一次沉默的接力。将那份“小心翼翼”的责任,传到了下一双手上。

我忽然明白,我夹掉的,何止是那些倒生的睫毛。

我夹掉的,是日日侵袭母的风沙,是她眼中疲惫的阴翳,是生活重压下的一丝具体而微的痛楚。而我接住的,是兄长们传递下来的、一份关于守护的古老契约。这契约没有文字,却刻在铜夹子被磨亮的光泽里,刻在每一次屏息的凝视里,刻在母子间无言的信任里——像风沙刻进大地,无声,却有痕。

在异乡无风沙的夜晚,我时常会想起母的眼睛。

那双眼,在睫毛被清理干净后,是怎样缓缓睁开的呢?先是极慢地,试探性地,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苦役中归来;然后,眼睑完全抬起,露出那双被泪水润洗过的眸子。混浊褪去一些,倦意被逼退一角,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那光亮里,甚至还有一点我幼时见过的、属于年轻母的湿润与柔软。

那是我能为她创造的、为数不多的“敞亮”时刻。

风沙刻进了她的皱纹,时光染白了她的鬓发,生活让她的腰身不再挺拔。但至少,在那一刻,她的眼睛是清爽的——能望得见炊烟,望得见归家的儿女,望得见屋顶上方一小片没有被风沙打扰的、干净的蓝天。

那把黄澄澄的铜夹子,或许一老旧木箱的角落,静静地着流逝的晨昏。它不再被我握在手中,却早已成了我生命里一根看不见的“骨针”,串联起故乡干燥的风、母湿润的凝视,与那十八年黄昏里,沉默而庄严的“除草”时光。

那是我最早懂得的,关于爱的,最笨拙也最扎实的写法——

母被风沙浸透的书页边,用一把小小的夹子,作下最轻柔的批注。一字一句,都是“我在这里”。

二十一年前,我回到了阔别的家乡,与阿母朝夕相处。一个温暖的早晨,我找到那把铜夹子要为阿母夹睫毛。阿母乐哈哈地说:“如意现在也会夹睫毛了,比你还夹得干净,动作也轻柔。”我高兴地笑道:“好嘛,女孩子应该比我细心。”

阿母眼睫毛如同一根根杂草,刺痛着阿母,让阿母睁不开眼。而我们兄弟姐姐及侄子、侄女两代人尽力为阿母除去“杂草”,还阿母一双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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