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琼
五一节前夕,我的父亲和母亲从上海回到阔别已久的县城。母亲满脸的沟沟壑壑,微驼的脊背,岁月的痕迹攀爬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我的母亲已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了。
母亲是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外婆一共养育了八个孩子,母亲排行老大。外婆在自己还是混沌懵懂的年纪生下了母亲,因为营养不良,因为外婆过早生育,导致母亲是兄弟姊妹里最矮的一个。母亲因为懂事,聪明伶俐,长相清秀,又因为是长孙女,深得外曾祖母的宠爱。在那个物资匮乏,温饱都难以解决的年代,外曾祖母尽力用自己不甚宽大的羽翼护佑着母亲。
母亲断断续续上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因为家里的弟弟妹妹太多,吃饭,穿衣,都是问题,读书更是奢侈的事,身为家里的大姐,母亲总是要付出最多。母亲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也很喜欢读书,就跟着小学老师和生产队上的会计学习珠算和识文断字。母亲在自我学习中,打得一手好算盘,加减乘除样样精通,在企业做了多年会计,也写得一手好字。时至今日,我告诉别人,我的母亲是小学三年级肄业的,很多人都讶异万分。
母亲渐渐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外曾祖母和外祖父寻思着要给母亲找一份差事,一来减轻家里的负担,二来让母亲也多一个立身的手艺,就让母亲跟着村公社的村医学习。母亲心灵手巧,兰心蕙质,学习上格外刻苦和用功。不出三年,她居然也能够独当一面,能背着药箱走村串户给村民看病抓药了。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就在家里开了一家小诊所,当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哪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找母亲拿点药;哪家的媳妇要生了,就请母亲去接生;哪家的小孩儿生病了,就请母亲用推拿和单方治疗。为了治疗,母亲经常到山里采草药,回家洗净晾晒,切好,分类装在屉子里。还托人买了不少药书,我印象深刻的一本叫《辨证施治》,用白线装订,竖行排版,从后边向前看,用毛笔写的小楷,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本药书。母亲有全套的银针,她还学会了针灸,记得人体全身的穴位,能迅速找准位置。小时候,我见母亲给别人扎针、运针,真是既害怕又好奇,觉得母亲很是了不起。母亲给人看病从不昧着良心乱开药多收钱,实在给不起的就不收钱,治好了病的乡亲拿着一篮鸡蛋或者一只鸡去感谢母亲,母亲总是推却不收。母亲常说,医者仁心,医者父母心,这是她学医第一天老师教导她的,不能忘。母亲的医德和医术在我们村以及临近的村子都有着很好的口碑,大家都亲切地喊她“华医生”,反而省略了母亲的姓。
小时候,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我和弟弟如何让母亲受罪受累的事。我可能是母亲前世的劫难,从怀我的时候到生产,母亲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承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怀我时因为孕期过长,超过了生产日期足足一个多月,母亲虽然是医生,但对这种事情也是无能为力。好不容易要生产了,羊水又提前流干净了,母亲就忍着疼痛,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才生下了我。我虽然是女儿身,却是彻头彻脑的“熊孩子”。从年幼到年少到青春期,我都是顽皮、淘气、倔强、任性、叛逆的小孩儿,从来都不让母亲省心。年幼时总是粘着母亲,到哪儿都要跟着母亲一块儿,倘若一会儿没看到她便大哭大闹,一哭就没完没了。那时,父亲在最偏远的乡镇教书,家里的很多事情全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她除了做好卫生室的事,还要照顾曾祖母曾祖父,负责打理地里的庄稼,哪有那么多功夫来哄我呢?为了撒娇,我挨了不少母亲的打,可是打完后,她又偷偷地哭。时至今日,村里的人和亲戚见我接人待物大方、得体,总会笑着说是母亲打出来的结果。在那个家家都缺衣少食的年代,我和弟弟比同村的孩子吃得好,穿得暖。母亲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大家庭。
弟弟是早产儿,生下来只有四斤多一点,瘦得皮包骨头,因为营养不良,小时候老爱生病,一病起来就是高烧惊厥抽搐。母亲虽然是医生也是束手无策,经常抱着弟弟四处求医问药。有时候弟弟半夜发烧,母亲用物理降温和退烧药都不管用,只好请舅舅或者叔叔陪着,走几十里山路到镇上的医院打针。村里的老人心疼母亲,带着母亲求神拜佛,弟弟还是隔三差五地生病。后来父亲托朋友买了麦乳精回来给弟弟加强营养,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弟弟的身体才稍微好转了一些。但在我们搬到镇上之后,关于弟弟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症确实让全家人惊惧不已。那年冬天,母亲在外边忙着小商铺的事,弟弟在睡觉,母亲让我看着弟弟。炉子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铝壶里的水冒着热气。弟弟睡了一会儿开始咳嗽,咳了几声后突然大叫一声,眼睛就翻上去了,只剩下眼白。我吓得大喊母亲,母亲进来后赶紧掐弟弟的人中,弟弟还是没有呼吸,那口气一直缓不上来,小脸憋得发紫,母亲很着急但并不惊慌,她一边让我赶紧喊父亲回家,一边用手使劲去掰弟弟咬得紧紧的牙齿。后来父亲勉强把手伸进弟弟的喉咙,抠出一大团浓痰,弟弟才算缓过气来。
我们搬去镇上居住是在我五岁的时候。那一年,父亲也调回到镇里的学校教书了,我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为了生计,母亲开过小商铺和缝纫铺,做过小买卖,当街摆过台球,后来为了方便照顾我和弟弟,又去镇上的农具加工厂当了会计。对于这份来之不易的差事,母亲格外看重,工作也是一丝不苟。有时候晚上回到家,她还和父亲说着工作上的事。母亲常说,不能辜负了厂长对她的信任,要守护好厂里的财产。每月每季度盘点时,母亲常常加班加点。后来,母亲又辗转至别的几家企业当会计,同样也是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深得领导的信任。临要退休的当天晚上,母亲长吁一口气说:“终于可以睡个安心觉啦”。但是她却不习惯清闲,退休后又相继被私人企业请去当出纳。她从不倚老卖老,宽厚和蔼,结交了不少老年朋友和青年朋友。
母亲没有学到多少知识和文化,却用最平凡最朴实的语言教导着我和弟弟。她要求我们尊老爱幼,因为她对父亲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都照顾有加,孝顺父母和公婆;她要求我们好好学习,因为她不想我们和她一样生活艰辛;她要求我们做人真诚善良,因为她说我们是农民的孩子,不能忘本;她要求我们勤俭节约,因为她说一粥一米都来之不易。我的母亲总是用一颗善良宽容的心去考虑别人,却常常忘了自己也需要帮助和理解。
时光荏苒,我和弟弟渐渐长大,也慢慢成家立业了,而母亲也日渐老去。她和父亲在弟弟那里带孙子,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但她的心里还时刻记挂着她的娘家亲人和她的儿女们。母亲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辈子默默地耕耘着我们这个家。
祝她老人家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