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磊
阔别十年,我又回到家乡,回竹山过年了。十年时间,也许在有的人眼里不算长,但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久远地“阔别”。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醒了。虽说残存着长途夜车的疲劳,但能够看到家乡清晨第一缕亮光的想法让我兴奋不已,便迫不及待地赶紧起床,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竹山城还沉浸在夜幕中,灯光勾勒出堵河两岸的别样风姿,映照着静静流淌的水面,二桥、三桥华灯璀璨、熠熠生辉。家乡的夜色如此静美!我在曾经熟悉而如今却有些陌生的堵河之畔,从夜色走入黎明。
县城苏醒了,父老乡亲还是像多年前一样,开始忙着置办年货,拥挤、嘈杂的空气中透出热闹、喜庆的气氛。
吃过早饭,与妻子、女儿一起陪着父母上街,去采购对联、糖果等过年的必须品。逛街对于我来说,还有其他的意义,我主要是想再跟着父亲母亲一起走走,想找回儿时与父母一起走在老街旧巷的感觉,那是我人生记忆中风平波静的港湾。
十年时间,竹山县城踏着时代的步伐,面貌在一步步地改变。我在孩童和整个少年时期居住过的火神庙72号的那间简朴的平房,早已拆迁。一起被拆的,还有伴我度过五年小学时光的教室——火神庙,那古老的庙宇只能在时光里回望。
我的整个小学时光都在一个教室里度过的,就是那间由火神庙改造成的教室。这间教室古老而结实,从来没有漏过雨。室内有四根粗大的柱子,柱子下垫着石墩。坐在教室里,仰头就能看到上面连接有序的木梁结构,正中最大的一根主梁上有毛笔书写的长长一排繁体字。室外的庙宇檐角有人物浮雕,山墙上是两只青翠的长羽鸟儿彩色浮雕,中间有一个插着植物叶子的宝瓶。孩童时代的我,时常望着那些浮雕浮想联翩。
就在这间教室里,我接受了启蒙教育。如今,我对学习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倒是对不经意间欢愉的片刻记忆犹新。有一次,外面要下雨了,天色灰暗,语文老师让我们自习,同桌指着《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插图,小声对我说:“你看这个蛮快活,还在抽烟……”原本昏昏欲睡的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同桌幼稚有趣的解说,度过了一个不知苦难、不懂艰辛、不解压迫的午后。还记得,在一个春日里,老师突发奇想地把我们带到河边的青草地上,在蓝天、白云下,青山、绿水旁,给我们上了一堂游戏课。同学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我养的小黄狗也在草地上撒着欢,与另两只小狗追逐嬉戏,曾庆辉同学对我喊:“发春,看——你的狗”,他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仿佛刚刚发出……蓦然回首,相去经年,河滩、草地已换颜,物非从前,而人已到中年……
我和父母通过老街和墙脚石岸,一次次地确定火神庙和我们家老房子的位置,不为别的,就为在时空转变中找回当年的记忆。我漫步在老城区的西关街、辕门街、南关街上,在流失的岁月中,寻找儿时故乡存留的印迹,追忆与这些印迹相伴的零碎、平凡、单纯的生活点滴……那是记忆里最亲切的时光。
那时的父母都很年轻,身体健康,我不用担心学业,无忧无虑。虽说家里的日子过得贫困,但我和哥哥都很开心。那时,学习的压力不像现在这么大,课间十分钟,我们追逐嬉闹,跳绳、斗鸡、打纸板、打乒乓球,时间虽短,但快乐颇多。下午放学后便有一段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四五个小伙伴或到一处僻静的屋檐下打几盘扑克牌,或去同学家边玩边做作业。下雨时,在路上用泥巴筑一道水坝,看能关住多少水;夏日里,到河边去玩水、捡石子,坐在草地上看太阳携着云霞落到山的那一边,或望着早早地挂在半空中的月亮发呆;深秋后,到河边的草地上点火“放花”,看着小火苗慢慢延伸铺展……还有那么一两次,几个小伙伴来到河边柳树下的沙地上,分工挖灶、捡柴、烧火,好像要烧炉架灶做饭的样子,因为捡来的柴不容易烧着,就有人专门负责吹火,那可是个技术活,虽说浓烟熏得眼泪直流,弄成一个大花脸,但别人还沾不到边,只有捡柴扯草的份。一旦火苗燃起来,大家就围过来伸手烤火,心满意足的就像获得了大丰收。
回到家乡的几天时间,我每天都是天刚亮就出门,去贪婪地看故乡的河、故乡的山、故乡的城,妻笑我回来以后就没有瞌睡了。
我每天都会亲近养育了父辈和我的母亲河——堵河,堵河古称武陵河,如今是南水北调中线的重要水源地。靠城的下游筑起了拦河坝,河面变得宽敞,河水更加清澈,水流缓慢宁静。高大宽敞的沿河大堤环护着竹山城,南关再无水淹之患,河边美了、亮了,人们休闲的去处更多了。漫步在河边休闲公园,再不见曾让人痛心的纤维板厂排放的污水,当年的石滩、草地改变了模样,少年时摸鱼捉虾的小套,杨泗庙前的河摆,以及鸭子神儿的浪花,都永远地留在了我们这一茬人的记忆里了。
我陪着妻子、女儿尽情领略故乡的美景,给女儿讲述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故事。一起去参观绿松石城时,我告诉女儿:康熙字典里明确记载,女娲补天的故事就发生在竹山,绿松石就是补天的五彩石之一,所以竹山人民世代纪念这位伟大的母亲。希望女儿将来也能在民族危难之时,为了民族的利益挺身而出。
县城正南方,隔河相望的是南门山,山下是一大片平整开阔的南门菜园。以前,南门菜园的菜农进城的唯一通道就是坐渡船,渡船从对岸石滩撑到南关城门洞下的岸边,涨水时改用船桨划过来,菜农们踩着跳板下船,再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晃地登上又长又陡的南门坎,是当年常见的情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次河里发大水,满载乘客的两条船同一天倾翻,多少家庭为此支离破裂、生死相隔。现在,两岸之间已经新架了四座桥梁,一座专门走人,两座通行机动车,两岸百姓再不会因河水暴涨、水流湍急,而牵挂对岸的亲人。
受惠于家乡的建设发展,我带着女儿走过三桥,来到河对面的南山脚下,顺着登山步道,登上南山公园。我是土生土长的竹山人,少年时曾徒手泅渡过来,但只能望山兴叹,因为无路可攀,所以一直不知道南山的那一边是什么样子。天色已黄昏,前往最高峰的道路还未修好,女儿提议我们上到那边最高的地方去看一看。正如我愿,攀爬而上。
站在南山之巅向南望,我看到山外有山。呈现在眼前的山势独特,仿佛一个巨人仰卧群山,我怕自己眼光看得不真切,便指着远处的群山问女儿“偲偲,你看那边是什么?”
“一个人……是个女的。”偲偲说。
“你知道那是谁吗?”我继续问。
“我知道,是——女娲。”偲偲回答。
女儿的话让我陷入沉思:这块土地是华夏民族之始,女娲补天之地,我们的民族在此战胜苦难、走向繁荣,远处的群山或许就是女娲的化身……想到这里,内心不由得升起庄严和崇敬!
回程,驻足观景台,竹山城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堵河如一条宽大的玉带绕城,二桥、三桥耀眼夺目。在我看来,我的家乡竹山正迎来第三次巨变。
第一次巨变,是在远古的洪荒时代,女娲炼石补天,变荒原为家园,民族在此繁衍生息。
第二次巨变,是古庸人在此筑城,时间在距今大约3000多年前的商朝时期。从那时起,这块土地出现了城,人们开始依城而居。其后,朝代更替、建制变迁,城经历了由土城到石城、再到砖城的变迁,城作为人们集中而居的载体,也随着历史的长河在这片土地上漂移。
第三次巨变就在眼前:山河易容,大地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