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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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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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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岭

卢家波

冬天的早上五六点,天还漆黑一片,咳嗽了一夜的外公就起床了。吱呀推开门,浓重的寒气扑面而来。六只狗好像已经等待多时,围着外公的脚边亲热。地上积着厚厚的雪,反射着微弱的光。马槽尾是老高山,每年从十月份就开始下雪,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份,雪才会化掉。外公踩着雪地,雪发出吱哇吱哇的响声,好像被踩疼了一样。外公来到羊圈外,对着羊圈里的干草堆,撒了一泡冒着热气的尿。羊们被惊醒了,挤过来,争抢着吃草。它们默不作声,眼睛在雪的映照下,发出亮晶晶的光。

外公把瓷缸子兑满水,抓一把粗茶叶,煨在火塘灰上。这才慢吞吞地从墙角摸出烟锅子,卷一支大拇指粗的烟卷,安在烟锅里,伸进火塘点燃,呛人的烟雾就笼罩了他的头。

外婆这时候也起床了。

外婆也坐在火塘边的长板凳上,窸窸窣窣地梳头、穿袜子。瓷缸子里的茶水滋滋地冒烟,外公拿起一只碗,满满地倒一碗近乎酱黑的茶叶水,递给外婆。外婆接了,嘬起不太关风的嘴巴,吹去漂浮的茶叶沫子,美美地咂了一口。外公又递上烟袋,外婆同样美美地咂着。他们没说一句话,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隔墙上,就像没有声音的电影。

外公站在板凳上,伸长手去取挂在火塘上方屋梁上的肉。那里挂着一排排的肉,形状各异:砍成整齐条块的是猪肉或野猪肉;有着尖尖蹄子的胯子是黄麂肉;还有长着像婴儿小脚丫的是毫猪。这些野味,都是二舅猎来的,他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猎手。外公选了一块毫猪肉,他知道我最爱吃那个小脚片儿。我是他最小的外孙,每年寒暑假来马槽尾,都是最受溺爱的客人。

厨房里响起剁肉的声音。外婆把洗净剁好的肉块,倒进早已烧开水的鼎罐里,又向火塘里添了几块劈柴。火苗温柔地舔舐着鼎罐底。不一会儿,热气就把鼎罐盖冲得一突一突的,肉香从罐盖缝儿里钻出来,钻进我的鼻子里,我就醒了。

二舅起来了,我想他也是被肉香熏醒的。哑巴姐姐也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大早,我躺在老核桃树的枝桠间,望向对面的摩天岭,望着羊群走下山坡。我常常看着摩天岭发呆。

外婆家是一栋茅草屋,在摩天岭的半腰上,小地名叫马槽尾。门前有三棵核桃树,这三棵核桃树的年纪比外公的年龄都大,两人合抱粗,中间的那一棵半边空了,我可以躲进去睡觉。摩天岭是一座连绵起伏的高山,不险峻却很有气势,不动声色地把马槽尾的天空和外边的天空割裂开来。外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在这里耕种了一辈子。他也说不清是哪一辈儿从哪儿来到摩天岭住下的。反正他在这里出生,几乎没到外边去过,香街、水镇都去得极少。每年到香街的女儿家——也就是到我家玩几天,就算是出了远门。

早饭是玉米面干饭,菜就是鼎罐煮的土豆炖毫猪肉。外婆把那只炖得入口即化的毫猪小脚片儿夹到我的碗里,又在饭上浇了一勺汤,我吃得嘴角冒油。

吃过饭,外婆坐在火塘边收拾秋天采回来的草草根根。外婆不识字,但不知道她跟谁学的医术,是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的草药医生。

外公和二舅要带我上山打猎了。二舅和附近的几个猎手约好了,今天要到天鹅荡打野猪。我跟哑巴姐姐说,要她跟我们一起去打猎,她摇头说不行。二舅说,你姐姐是个女孩子家,不能跟我们一起打猎。我问他为啥不能去,他眨巴了下眼睛没做声。我问外公,外公也不给我说原因,这使我很沮丧。

二舅把那支有着枣红色枪托和乌蓝枪管的猎枪拿出来,坐在门槛上擦拭。六只狗兴奋地围在他的脚边,呜呜叫着,好像在催促二舅快点出发。我也很兴奋,我求过二舅好多次,让他打猎时带着我,但他总说我太小,打猎可不是闹着玩儿。我其实不小了,我十二岁了,小学都快毕业了。

二舅不慌不忙地把枪擦得周身锃亮,又细心地检查扳机、火门、火药囊,还用探条在枪管里捅来捅去。他终于检查完了武器,站起身来,手一挥说走,狗们就像箭一样窜到了前面,我也紧紧地跟着他,生怕他反悔不带我。

我们向天鹅荡进发。狗脖上的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惊得路边草丛里的野鸡扑楞楞地飞起来。那只叫四眼的年轻狗,狂吠着追赶野鸡,而那只叫乌嘴的狗——这是一只经验丰富的壮年猎狗,只是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跟在二舅的腿边。对于四眼的幼稚和放浪,乌嘴不屑一顾。

天鹅荡是一个巨大无朋的草荡子,四周是高山,中间是一望无垠的草地,长满一人多高的秸秆类植物,接近山的地方,是缓缓的草坡,再往上,就是密密的杂木林。后来我知道这种地形叫高山草甸。密不透风的草丛中隐藏着数不清的动物,大到野猪、黄麂、獐子,小到林猪、刺猬、野鸡,只要不发出声响,就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

猎人们在树林边缘汇合了,十几条狗窜上窜下,把鼻子低低地凑近地面,嗅来嗅去。

二舅带着狗在树林间找到了一条布满蹄印的小路,那就是兽径。别看野兽隐藏在树林里,自由散漫,但它们跟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地盘和出行路径,走得多了,就走出了一条路。在猎人眼中,这条路其实就是野兽的不归路。

二舅看到了新鲜的蹄印,就像刚刚走过一样。他用树枝拨弄着一坨黑乎乎的粪便,似乎还冒着热气。在这个老猎人眼里,一群野猪就在不远处。

猎狗们早已按捺不住。但二舅并不着急,他放下枪,坐在一根倒伏的枯树干上,美美地吸上一根纸烟。

丢掉烟屁股,二舅对着空中比划,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吐了一口唾沫,以“急急如律令”收尾。这就是二舅的独门绝技“捆山大法”,此法得传于外公。外公现在年岁大了,打猎都是以二舅为主,徒弟成了猎场的主角,师傅倒成了配角。

猎人们分工明确,外公带人负责撵山,二舅坐主径,其他几个猎手分别坐在不同的径上。所谓的“坐径”,就是端枪守候在野兽平常走的小径上。

外公和一个年轻人带着猎狗出发了。满山响起清脆的狗铃声。狗们靠着敏锐的嗅觉,追踪野兽的行迹。在没看到猎物之前,它们不会狂吠乱叫。

不大一会儿,一条狗叫了起来。外公扯着喉咙喊“扯呀——扯呀——喳喳喳——”,这是给狗们下了追击令。

二舅淡定地吸着纸烟,烟雾把他的头都包围了。他把枪平放在膝盖上,坐在一张麂皮上,他也给了我一张麂皮,让我坐在他的身后。我的心里又兴奋又紧张。

狗叫得越发欢实了。狗叫的声音也不同,有的低沉稳重,有的尖锐高亢,还有的呜咽声似乎埋在喉咙里。

砰——不远处传一声枪响,我听到野兽的哀鸣。二舅喊,打到啥了?一只黄麂,一个猎人回答。这算是意外收获。

就在这时,狗们狂叫起来,一种野兽在咆哮,呼哧呼哧的像打闷雷,不时夹杂着狗的惨叫。二舅端起了枪,把扳机张开,叉开腿站在路径中间,他叮嘱我站在身后不要动。

我的心蹦跳得厉害,好像要从喉咙里跑出来。满山似乎都是野兽的咆哮、狗的吠叫、撵山人的嘶吼,混杂成团。

野兽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树枝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压迫着我的耳朵和腿,我的腿哆嗦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了。

二舅端起猎枪向前瞄准。一头灰色的野猪像一道闪电冲过来,我看清了它那长长的獠牙露在嘴边。一团烟雾伴着红光从二舅的枪口冒出,野猪却拐了一个弯,冲进树林里。

其他猎人喊,打到没,打到没?日他先人,跑了。二舅一边往枪里装火药和弹丸,一边嘟囔着,气急败坏。

我的魂魄都被吓飞了。那头灰白色的野猪迎面冲来的那一刻,那闪着寒光的锋利獠牙,我感觉会被那头野猪撞飞。我的心好久才回落到胸腔里。

这一天的收获还是不小。打到了两头百多斤的小野猪和一只黄麂、一只豪猪。

但是,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只猎狗被那头灰白色野猪用獠牙挑开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狗主人只好就地埋葬了它。二舅的猎狗“四眼”,在追击毫猪时,被毫猪放箭射中了嘴巴,中了三箭,狗头肿得像猪头。

猎物就在天鹅荡里分解。剖出的肠肚用来犒赏猎狗,“四眼”吃不了东西,呜呜地哭着看同伴享用美食,二舅剁碎了一块猪肝,把“四眼”的嘴掰开,将猪肝泥塞到它的喉咙里。野猪被砍割成条块,黄麂被卸成四块。二舅首先挑选,因为他是“猎头”,打中猎物的人再挑选,最后是撵手和其他人挑选。大家各自扛着自己的那一份,领着猎狗回家。

一路上大家惋惜地说,跑掉的那头灰白野猪少说有三百斤,也许四百斤,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野猪王”。二舅信誓旦旦地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有一天,会结果了它。

核桃树上落下两只乌鸦。一只浑身漆黑,一只颈脖上有一道白环。白颈脖的乌鸦突然叫了几声,外婆走出门来,呸呸吐了几口口水,乌鸦展开翅膀飞到屋后去了。

外婆用左手大拇指在其它指头上掐算。进屋吩咐外公,烧茶、煮肉,要来客了。

我问外婆,你咋知道要来客人了。外婆笑眯眯地回答,乌鸦说的。外婆会一种法术,叫“乌鸦数”,能根据乌鸦的叫声,推断事情的发生和凶吉。

快到中午的时候,果然来客人了。来的是一老一少,老头的脖子下吊着一个“肉葫芦”,我们叫它“引包”,书上说,这是吃的盐里面没有加碘,所以才会长肉瘤。年轻人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头带他儿子来找外婆治病的。

年轻人卷起左裤腿,露出膝盖上骇人的伤口,伤口流着黏糊糊的黄脓,白色的骨头隐约可见。

年轻人说,一个月前他在树林里砍柴,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根小树枝扎进了膝盖里。当时也没觉得伤口多么疼,就把树枝拔出来,回去上了点“云南白药”。没想到伤口开始红肿,然后就化脓,肉都烂掉了,露出了骨头,他害怕成为一个瘸子,将来连媳妇都找不到。说这话的时候,哑巴姐姐就在旁边,她抿着嘴低着头回到她的房屋。

外婆仔细地检查了他的伤口,说这不是普通的伤口,而是“木蛇开口”,那根树枝是条“木蛇”,被咬了,如果不及时治疗,不是残疾就是死。

年轻人的脸色都变了。老头儿从提着的布袋里往外掏东西,一条二十块钱的“白象”香烟,一捆金黄亮色的旱烟,一斤冰糖,一斤白糖,一条白羊肚子手巾。

外婆左手端着一碗清水,用右手在年轻人的伤口处比划,画着道道儿,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含了一口水,扑地喷在伤口上。

外婆从房梁的布袋里翻找出一些草草根根,用捣蒜的臼子捣成糊糊,敷在了年轻人的膝盖上。

明天就会好些了,外婆说。七天保证你不瘸了。

老头儿和年轻人在外婆家住下来了。他们是摩天岭那边百里河的人,姓曹。外婆用剁成碗大的腊猪蹄子招待他们。外公拿出自己酿造的苞谷酒,一人一海碗。哑巴姐姐从厨房里往出端菜,那条腿还瘸着的年轻人,就把眼睛粘在了哑巴姐姐苗条的身段上。哑巴姐姐真的是漂亮,脸色红润,眉眼灵动,身段凸凹有致,一条乌黑的大辫子拖到屁股上。她不开口说话,没人会以为她是哑巴,顶多想这个大姑娘害羞,不说话。

他们吃呀喝呀,脸红扑扑的。喝到后来就划拳,划的是梅花拳,一边唱一边比划拳数:

梅呀梅花刀哇,嗨哟——哥俩好呀,梅花——

五魁首呀,梅花——

八匹马呀,梅花——

输了的人就喝酒。那个颈脖里长包的曹老头,喝得出溜到桌子底下。年轻人朦胧着眼睛时不时地往哑巴姐姐脸上瞟。哑巴姐姐开始没看到,后来看到了,就羞赧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二舅就取出喇叭吹。

喝醉酒的二舅站在核桃树下,把喇叭筒朝天,鼓起腮梆子,呜里哇啦地吹起了喇叭。这个曲调我熟悉: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她呀她,我想的真心焦

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

我只怕呀找不到呀叫我怎么好

喇叭上的红布在冬日的风中飘摇,在皑皑的白雪中光彩夺目。两只喜鹊子飞到核桃树枝上,歪着头听二舅的喇叭声。

吹着吹着,二舅泪流满面。

我本来是有一个大舅的,但他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放羊,从摩天岭的峰顶上摔下悬崖丧了命。大舅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喊二舅还是二舅。二舅只有一只眼睛能发挥作用,人们都说他之所以能当猎头,那还得益于他是“独眼龙”。但他并不是天生的“独眼龙”,而是修公路时被炮炸坏了一只眼。听人说,二舅年轻时英俊潇洒,不但是一个好猎手,还多才多艺。嗓子好,唱山歌嘹亮。会吹喇叭,红白喜事他都是“喇叭头儿”。他会做木工活儿,还会变魔术。那时候舅娘也年轻漂亮,但我没见过舅娘。听说是二舅眼睛炸瞎一只后,不久舅娘就撇下了还在吃奶的哑巴姐姐跟人跑了。那个时候,哑巴姐姐还在摇窝里吃奶,也还没有变哑巴。

哑巴姐姐长得聪明可爱,小小年纪,跟着外婆上山采药,药材名称教一遍就记住了。六岁那年,哑巴姐姐患了脑膜炎。开始是剧烈呕吐,后来就头痛发高烧。外婆用草药煎水给她喝,不见效果。送到香街卫生所检查,医生判断是脑膜炎。哑巴姐姐发烧烧得昏迷了,看着看着人就不行了。医生跟外婆商量,要救人,得爆灯火。在我们小孩子眼中,爆灯火比打针更可怕。一根浸在桐油里的灯捻子——这灯捻子是用麝香泡过的——点燃,找准穴位猛地按下去,燃烧的灯捻子按在皮肤上“啪”地熄灭了,身上就会起一个亮珠珠的水泡。外婆擅长爆灯火。龚医生就指出穴位,让外婆爆。哑巴姐姐的烧退了,病好了,嗓子却哑了。哑巴姐姐的嗓子只能发出尖锐的声音,却不能说出成句的话来。她原本可以去香街上小学,但是,变哑巴后她就不能上学了,香街小学也不会收一个哑巴学生。外婆是人们眼中的“神医”,但却治不了自己孙女的病,她为这个荣誉而羞愧,她经常抱着哑巴姐姐坐在门墩上发着呆,流着眼泪。哑巴姐姐就成了外公外婆的好帮手。帮外婆采药。踩着凳子上灶做饭。再大一点,帮外公种地,喂猪,放羊,样样都能干,样样都干得有模有样。粗糙的农活不但没让哑巴姐姐粗糙,反而让她出脱得越发水灵。

第二天一早,瘸腿的年轻人问外婆:这妹妹咋不说话呢?

她是个哑巴,小时候得病得坏了。外婆回答。瘸腿年轻人眼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第三天,瘸腿年轻人的伤口不流脓了,开始愈合。他们带着外婆准备的一包草药,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我腿好了,我年年来看您老。年轻人说。哑巴姐姐也出来送他们。走出去好远,年轻人还在回头望,哑巴姐姐的红头巾远远地看起来,像一团火燃烧在雪地中。

寒假就要结束了。快过年了。妈妈来接我回家。我舍不得走,拉着外婆的衣裳。外婆给我收拾了一大包东西,有晒干的核桃和葵花籽,有带着白霜的宝盖柿饼,有用红薯糖粘起来的苞谷花糖,拳头大一坨坨的。还有我喜欢吃的毫猪腿和黄麂胯子。

哑巴姐姐也舍不得我走。因为她喜欢听我给她讲故事。我和哑巴姐姐常常躺在床上,我把看的小说讲给她听,《七侠五义》《呼家将》《西游记》,还有很多小说,一时半会儿记不清名字了。哑巴姐姐是最忠实的听众,她从来不会打断我。有时候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哑巴姐姐抱着我。哑巴姐姐的身上真暖和呀,还香喷喷的。

哑巴姐姐拉着我的手,把我一直送到“雷打石”那儿才打转身。她让我夏天放暑假时再来玩儿。

我盼着夏天放假。掰着指头算,什么时候才能到外婆家。

终于放暑假了。我央求我妈带我到外婆家。我妈说等我暑假作业做完了再去,我说我把作业带着一起去。她想了想,决定带着我去。

从香街到马槽尾,要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夏天走山路,比冬天有趣多了。穿过长长的花栗树林,我捡了一荷包的橡子。在橡子顶部打一个小孔,用一小截竹枝插上,就是一个小小的陀螺,两指捻动,能在平滑的课桌上转好一阵子。

远远地看到外婆家的草房子了,我大声喊叫“外爷——婆婆”,几只狗就冲了过来,摇着尾巴扯我们的裤脚。狗子们让我很感动,半年没见了,它们还记得我,还这么亲热地欢迎我。

外公在摩天岭上放羊子。夏天的摩天岭,被青草覆盖了,就像有人拿了一桶绿色的油漆,从山顶泼下来。那棵孤零零的板栗树,像一把巨大的伞,撑在天地之间。羊子像一坨坨白色的蘑菇,会走的蘑菇,撒落在青乎乎的草地上。外公喊着我的乳名,声音里透着高兴。

到家了,哑巴姐姐从里屋跑出来,像燕子一样张开双臂拉着我的手,比划着说我又长高了。她忙着从屋梁上取肉,野猪肉、黄麂肉、毫猪肉,煮了一大锅。

吃过晚饭,我们坐在稻场边上乘凉。摩天岭在月光下连绵起伏,黑乎乎的轮廓若隐若现。我不敢盯着远处的山影看,我害怕里面躲着各种精怪,有獐子精、豹子精、还有树精。外公说,山上的野物年代久了都能成精,蛇能成精,狐狸能成精,就算一块石头,一丛草也能成精。

马槽尾的夜空真是美妙啊,天空就像一口大锅,锅里装满了亮晶晶的宝石。我认出了北斗七星,它们就像一把勺子。我把北斗七星指给哑巴姐姐看,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踮起脚尖看,尖声地说:北——斗——。外公外婆二舅和我妈不约而同地朝我们这个方向看,大家都很惊讶,哑巴姐姐这次的发音咋如此清晰?

但这仅仅是惊讶,精通医术的外婆包括不懂医术的其他亲人都不相信哑巴姐姐会从“半语子”变成正常人。外公就给我们讲故事。不到一会儿,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突然,狗们朝着屋后一阵狂吠,奇怪的是,它们都夹着尾巴,坐在地上,没有一个敢冲出去。

二舅指着屋后坡的地,问,那是啥?

那是两盏绿莹莹的小灯笼。我吓得钻进二舅的怀里,那不就是曹老头儿的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么?

二舅却看出了门道,那是两只野兽的眼睛。二舅进屋去拿出手电筒,一只能装四节电池的大头手电筒。二舅瞄准那两只绿莹莹的眼睛,猛然点亮了手电,一道白光划破夜空,一个长满花斑的影子向地边的树林窜去。

母豹子来了。二舅骂道,狗日的,厉害,能找到这里来。

我们赶紧回屋,把大门闩得紧紧的,还拿一根木棒子顶在门闩上,门槛下留给猫狗进出的洞,也用一块石头堵上。

屋后传来猛兽的呜咽声。花背篓下的小豹子也躁动不安,呜呜地叫着。

下半夜的时候,羊圈里的羊咩咩乱叫,一阵骚乱。二舅端起猎枪,从墙洞里伸出枪管,冲着羊圈的方向放了一枪。羊圈安静了。

天大亮了,外公去羊圈查看,发现两只羊子被咬断了喉管,包括那只领头的“骚胡羊”。羊圈门上有凌乱的抓痕。

狗日的,我非杀了你不可,用豹子皮做一件大衣。二舅狠狠地骂道。

外公却埋怨二舅无事生非,把小豹子逮回家,引来母豹子报复。外公让二舅把小豹子放了。

我害怕豹子会闯进屋来,一夜都没敢睡。

二舅到屋后面去查看,发现有一块土地被刨得平平整整,显然是母豹子坐的地方。二舅准备在这个地方安一个夹子,被外婆臭骂了一顿。外婆说,豺狼虎豹都是有灵性的动物,不同于野猪黄麂,生来就是被人吃的。虎豹是不能打的,打了要遭报应。外婆命令二舅赶紧把小豹子放到母豹子坐的地方,让它叼回去。

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二舅不敢不听外婆的话。二舅喂了小花豹三个鸡蛋,小肚子胀得圆鼓鼓的,天没擦黑就把它放到屋后母豹子坐的坪坪里。

晚上,一阵狗吠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因为家里还有哥哥,我妈在第二天一早就回香街了。

中午阳光正盛,我钻进核桃树下的草房子里,看摩天岭。我在想,摩天岭外面是什么呢,住着什么人或者精怪?

草房子是外公搭建的。两根木棒栽成人字形,又用一根木棒当梁,割来一人高的青蒿覆盖。

马槽尾的土地肥沃,非常适合种苞谷。外公在门前的地里种了十多亩苞谷,是那种白色的糯苞谷,还有紫、红、白夹杂的花苞谷。苞谷秆子长得又粗又壮,挂着尺多长的棒子,紫红的穗子随风飘摇,预示着一个好年景。

但是,如果不看住野猪,好年景就会化为泡影。

夏天是苞谷棒子灌浆的关键时期,剥开苞谷衣,鲜嫩的玉米粒儿像一颗颗珍珠,又像小孩子的牙齿,闪着柔和的光芒。用手轻轻一掐,白色的浆汁就喷溅而出。这时候的苞谷棒是可以生吃的,啃起来香甜可口。

野猪也特别喜欢吃灌浆的苞谷。它们夜里成群结队地闯进苞谷林,连刨带啃,一夜就能糟蹋几亩地的苞谷。

一开春,山上野桃花开了,马槽尾积了一冬三个月的雪慢慢化了。冻酥了的土地解冻了,就像蒸馍一样裂开。外公开始耕地,土地在犁铧尖上翻着波浪,散发出甜腥的味道。起垄、挖窝、丢火粪、下种子,在油桐树花开的时节,外公、二舅和哑巴姐姐趁着好天气,把苞谷种了下去。苞谷发芽了。蓐头道草了。冒着酷热蓐二道草了。每一轮的劳作都是如此的艰辛。好不容易把苞谷伺弄的挂穗灌浆了,怎么能让野猪糟蹋了呢?

于是从夏天到秋收前,每天晚上外公都带着六只狗住到地头的草棚里。野猪来时静悄悄地,就像一群轻脚轻手的贼。但是,他们的响动逃不过狗的鼻子和耳朵。狗一叫,外公就取出哞筒吹响。哞筒是用牛角制成的,尖头上安有一个麦秆哨,吹起来哞哞响,低沉却有穿透力,回荡在夜空下,经久不散。野猪听到哞筒响,就吓得落荒而逃。但它们贼得狠,并不跑多远,待到狗不叫,哞筒不响了,又溜进苞谷地。所以,外公一整夜几乎不睡觉,不时吹响哞筒,有时还对着苞谷林的上空放一枪。

我跟着外公守野猪,守着守着就在草铺上睡着了。半夜被哞筒声和枪声惊醒。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身上盖着外公的棉袄,而外公坐在棚子口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红点一明一灭。

外爷,野猪来了吗?我迷迷糊糊地问。

野猪不敢来。快睡觉,小外孙。外公的声音里充满爱怜。

我多少有些失望,二舅曾经承诺要抓住野猪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兑现。

去年冬天那个治腿伤的曹姓年轻人又来了,这回跟着他的,不是长“引包”的曹老头,而是年轻人的妈妈。

一进门,他妈就从一个大包里往外掏东西:烟酒糖茶,手巾鞋袜。最后掏出来的是一条大红的围巾。

这是给哑巴妹妹的,曹姓青年脸红红地说。

外婆问年轻人,娃子又哪儿不舒服?曹姓年轻人低声说,我这次不是求您老治病的。

外婆就不再问了。吩咐哑巴姐姐赶紧烧茶,煮肉,还用长竹笋打了一只肥大的母鸡。

吃过晚饭,大家都搬了椅子到稻场里乘凉。外婆和曹妈妈说话:

家里几口人呀?

六口。一儿一女,还有两个老人。

老人身体可好?

还算健旺。

家里有几多地?

十几亩地,地还算肥。每年能打下十几石苞谷和几石小麦。还有三亩水田,白米有吃的。

家那边有山有水有柴烧?

大山呢,比这山更大。曹妈妈指着摩天岭说,山上柴多。门前有条河,吃水方便。河里还有鱼,吃鱼也方便。

我不想听他们扯闲话,就去捉“亮火虫”了。我们把课本上的萤火虫叫做“亮火虫”。它们在草丛中飞舞,屁股上的小灯笼一明一暗。我们捉了“亮火虫”装在罐头瓶里,瓶口用粗纱布蒙了,它们在瓶子里爬来爬去,发出的光比煤油灯还亮。

捉完“亮火虫”,我就缠着二舅给我们表演“法术”。二舅说,大人在说正经事呢,到一边玩去。我就假装生气了,气鼓鼓地坐在门槛上。二舅没办法,只好哄我说,给你来一个“定根法”。

二舅找来一根竹枝,让哑巴姐姐扯下三根长头发,缠在树枝上。他用木棍在地上钻了一个小洞,把竹枝栽在洞里。他对着竹枝画符,口里念咒语。最后,背对着月亮跺了三下脚。

二舅对我说,你来拔,要是拔起来了,我就奖给你一个好玩艺儿。

我亲眼看到竹枝栽得那么浅,肯定很容易就拔起来了。我用两个指头拈着竹枝往起拔,竹枝纹丝不动。我用右手拽竹枝,竹枝还是纹丝不动。我急了,双手用劲,双脚蹬地,竹枝就像长在地上一样。

我围着竹枝转悠,想研究为什么拔不动,却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舅不声不响地走过来,他用两个指头就把竹枝从泥地里扯起来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还在想,为什么竹枝埋那么浅就是拔不出来呢?百思不得其解,睡不着,就听到外婆和曹妈妈还在说话:

娃子去年冬天回去,就害了想思病。

我们妞子可是个半语子。

娃子说不怕,两人在一起免得吵嘴。

可我们妞子毕竟是个残疾人。

娃子说了,哑巴妹妹除了不能说话, 比正常人都机灵着呢。心眼好,长得还排场。

哎——外婆长叹一声。

哎——曹妈妈也长叹一声。

我隐约觉得,姓曹的年轻人,是要说哑巴姐姐当媳妇。我心里既为哑巴姐姐高兴,又有一些酸酸的不舍。

二舅和外公到松树岭砍了好些红娘子树,说是阴干到冬天,好打家具。

暑假结束了,我要到水镇上中学了。一个暑假,我的个头猛蹿,俨然是个小大人了。

哑巴姐姐在那个冬天出嫁了,嫁给了百里河的曹姓青年,那个曾经瘸着腿来外婆家治病的年轻人。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曹家林。

哑巴姐姐的婚礼我参加了。二舅亲手打造的嫁妆,有大衣柜,小衣柜,有三橱桌,有洗脸架,有洗脚盆,甚至还有一个上了桐油的尿桶子。衣柜里装着大红的铺盖。三橱桌斗里装着苞谷、燕麦和大坨的苞谷花糖。

哑巴姐姐穿着大红的棉袄,脸上涂抹了胭脂,额头上的汗毛被外婆用花线绞得干干净净,越发地好看。

喇叭手吹响发亲的曲子时,哑巴姐姐抱着外婆哭成一团。外公也哭了。我也抱着哑巴姐姐哭了。哑巴姐姐指着山那边,让我放假了到她的新家去玩。我肿着眼泡连连点头。

二舅,也就是哑巴姐姐的父亲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按照规矩,二舅是要去送亲的。

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上路了,走到对面的摩天岭时,二舅突然出现在核桃树下,他仰起头,吹响了喇叭。二舅的腮帮像鼓噪时的青蛙一样一张一翕的,他的眼角流下的液体,顺着鼻沟,混合着鼻涕一起流下来。

娶亲的喇叭与二舅的喇叭合奏在一起,震得树上的雪簌簌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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