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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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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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瞌睡笼

陆龙和

迷迷糊糊中,德运被一阵紧似一阵地手机铃声惊醒。开始他以为是早起闹铃声,就没在意,接着睡自己的。可铃声一阵接一阵地响,震得床头柜发出呜呜声。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把手机摸过来,仔细一看,来电显示的是“芬”。他犹豫了一下,摁了接听键。

电话是老家堂弟德成媳妇韩芬打来的,说是六爷生病已经好多天了,也没人管,儿媳桂花不让他们给德运打电话,也不让他们给在外打工的六爷儿子打电话。韩芬是偷着给德运打的电话,韩芬希望德运能回老家一趟。

吃罢早饭,儿子大奎和儿媳柳絮一大早就上班去了,孙子也去了学校,屋里只剩下德运一个人。德运开始着急起来,心里老惦记着六爷的病情和老家那具枋子。喝了几口浓茶后,他一个人就糊里糊涂地出了门。

德运背着手,摇摇晃晃地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就到了西关大市场。在大市场两旁,所有的空间几乎全被自由市场填满了:北段全部是卖蔬菜的,南段是卖粮食和土特产的。不管春夏秋冬,雨雪风霜,这儿总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德运平时最喜欢来这里。

在西关大市场尽头,有一家既不卖吃也不卖喝的店面,门口摆着几个花圈,名叫“天堂屋”。德运老远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背影,正站在店门口跟一个男人说着什么。他无意识地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走到跟前,那个女的一扭头就跟店内老板打声招呼,和那个男人走开了。在她扭头的一瞬间,德运看清了她是六爷儿媳桂花。

她怎么下城来了?德运来不及多想,等她的背影走远后,就来到店门口,店里的老板站起身,瞄了一眼德运,笑了笑。德运站在门外,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地进到店里。

店里摆放有各种花色的花圈。隔壁一间屋子亮着灯,光线很暗,里面摆放着几具油漆过的棺材,黑得有点瘆人。老板问德运,需要点儿啥?

德运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答话,径直向里屋走去。老板跟进去,他向德运介绍各种棺材:有楠木的、楸木的、桐木的、松木的、杉木的。德运一边听,一边用手摸着一具具棺材,似乎有些心事重重,偶尔无意识地微微点下头。口里不断地念着:多好的瞌睡笼儿啊,可惜啰,真是可惜了啰!

老板知道德运说的瞌睡笼儿指的是棺材,有的地方也称为寿枋或枋子,他说,老哥子是说我这些瞌睡笼儿放在这里可惜了?

德运说,我不是说你这里的,我是说我老家苦桃河那具。

你也是苦桃河的?刚才那个女的也说是苦桃河的。你那枋子现在在哪儿?老板没听明白德运说的是啥意思。

德运笑了笑说,我看见你店里存放这么多的瞌睡笼儿,想打听一下,你这些都是卖的?还是有别人寄存的。

老板说,都是要卖的,没有寄存的。

德运问,刚才那一女一男来你店里干啥?

老板说,她们来打听我这儿买不买油漆好的棺材。怎么,你们认识?

德运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欲言又止。

老板似乎看出了德运的心事,问德运,是不是想寄存寿枋?

德运皱了皱眉头,好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又叹口气说,不知道还在不在呢。说毕,就跟老板说了几声谢谢,走出了店门。

德运今年六十刚出头,在苦桃河村当过十几年村干部,几年前老伴因病逝世后,就随儿子搬进了城,专门照顾孙子。

自打进城后,那些围坐在一起下棋打麻将的老人群,跳广场舞的老人群,在公园一角吹拉弹唱的老人群,一大帮围堵在政府门前要求解决问题的老人群,德运是一概不参加的。毕竟他是村干部出生,不能把自己混同为普通群众。从此他就处于无所事事之中,苍老的速度让人吃惊。整个身形比以前缩小了一号,背明显驼了,脸庞的棱角似乎被岁月磨平了。头顶就像刚在面缸里蘸过,白花花的一层。眼睛变成了斜三角形,似乎蒙上了一层膜。

有几次儿媳柳絮说,爸,你也太宅了吧?在家闷不闷呀?德运不以为然地说,在家里怎么了,挺好的呀!儿子大奎倒是个有心人,买了很多书送给父亲德运,建议他练练书法、学学画画,或者钓钓鱼。有时候甚至暗示他可以找个伴儿。德运笑着摇摇头。

一家子吃过晚饭后,德运干咳一声,对着沙发上看手机的儿子儿媳说,我想把老家那个瞌睡笼搬下来。

话刚说出口,儿子大奎就抢先说,爸,不是早就跟你说好了吗?搬进城没地方搁啊。

德运说,我已经找了个存放的地方。儿子问,在哪儿?德运说,在西关菜市场那个棺材店。

儿子说,那个地方我也听说过,收费太贵。再说,还不知道要存放多少年啊。

这时,儿媳柳絮说,爸,你要是再活个十年二十年,那得多少寄存费呀,还不如买一具新的了。

瞎说啥?大奎把柳絮剜了一眼。柳絮这才知道自己把话说冒失了。

德运朝儿子儿媳瞄了一眼说,万一不行,我还是回去算了。

大奎说,肯定不行。

德运加重语气说,这事儿,你俩看着办。

儿子和儿媳确实被父亲这一番话难住了。

原来他们以为,几次提到这事儿的时候,儿媳柳絮坚决不同意父亲的想法,父亲也许就会改变主意的,谁知他今天却又执意要存放寿枋。

大家不欢而散。夫妻二人开始焦虑不安。在床上,柳絮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对大奎说,刚才的事你打算咋办?

大奎说,嗯,给他重新买一具呗。

柳絮说,嗯个屁,一人弄两具棺材,你有好多钱?

大奎说,那你说咋个办?

柳絮说,不行了把老家那具卖了,到时凑钱在城里买一具新的。

大奎说,那可是老头子的唯一念想,可莫打这个主意!

小两口儿的话都被德运听到,他靠在床头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发呆。他心里知道,儿子儿媳靠一点死工资勉强在城里买了房,为了孩子上学,加上日常开销等,一家子的日子确实过得紧巴。也不怪他们没有这份孝心,只是,老家那具寿枋是自己十几年前亲自上山砍树,看着六爷和木匠师傅一斧子一斧子做成的,后又请油漆匠里三层外三层地抹灰打磨上漆,加工成一个亮堂堂的三尺八火焰的瞌睡笼儿。自从搬进城后,瞌睡笼儿是六爷一直帮忙照看,要是六爷这次熬不过,真的走了,可就没人给看管了,放在老家就会狼败坏,不是可惜了么?

第二天一早,屋里就剩下德运一个人的时候,他从家里背着一个背包出来。从小区直接来到汽车客运站。

车站里人多,他找了半天才找到售票窗口。在候车室等了一会儿,手里捏着回苦桃河村的车票,他颤颤巍巍地上了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车开了,德运突然明白了这趟车是往家乡开的,心里就开朗了许多。温暖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久违的笑脸上。

德运坐在回苦桃河村的车上,脑海里一直在回想,昨天桂花怎么会出现在那家棺材店门前。跟他一起的那个男人他怎么一回都没见过。

他记得桂花嫁给六爷儿子的时候,是韩芬做的媒,起初桂花是一百个不愿意,嫌六爷家里太穷,后来,经德运和村干部出面协商,桂花才勉强答应嫁到六爷家里。果然,桂花嫁到六爷家里后,几乎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六爷儿子道义一气之下,在一个夜里背起一床被子出了远门,开始了长年不归的打工生涯。从此,桂花就把气撒到六爷一人头上,根本不把六爷当人。

德运想到六爷的苦,内心不是滋味,望着窗外,眼角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近段时间,德运总感觉自己精神大不如以前,总是睡不好觉,夜里老爱做梦,回回梦里不是看见死去的老伴,就是老家邻居那些人,有几次还梦见那个瞌睡笼被人偷了。他几次催儿子大奎无论如何想办法,把它早点搬下山,找个合适的地方寄存,儿子儿媳根本不把这个事当回事,一拖再拖。

路边的景物,在车窗前一晃而过,德运似乎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终于,他看清了对面那座山,准确地说是一个山寨,叫太平寨。对,就是这座寨子。

寨子坐落在苦桃河村的西北方,据说是解放前用来躲土匪的。寨顶用长条石板磊成一圈围墙,约有一丈多高,寨内是三个足球场大的草坪,中间有处自然形成的水塘,塘里的水四季不干,是苦桃河村的一处天然牧场。

寨子下边有条河,名叫苦桃河,因四周长满苦桃而得名,河水由山泉汇集而成,水质清澈,甘甜,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饮用水源,遭逢旱灾年,连周边大山里的人都不辞劳苦翻山过来取水。

顺河而下是通往镇上的水泥路。车子行驶在公路上,两边的风景唰唰而过。

德运一直忘记不了自己曾经和韩芬并排骑着自行车,去十公里之外的镇上读初中的日子,那几年的时光,对于德运来说,是他一生一世过得最甜美,最明媚的岁月。

整个苦桃河村,同一年级的十多人中,当年考上初中分到一个班的除了德运就是苦桃河坎上住的韩芬了。每当礼拜天的下午时分,德运就会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河坎子上唯一一条通向镇上的沙石路口,在这里,他每每都能等到从大柳树后边院子里出来,同样推着一辆自行车的韩芬。然后,两个人骑上车,一路并排向镇中驰去。

三年的冬去春来,三年的爱意倾注,三年每个礼拜的等候,一股脑地撒进了沙石路的分岔口。沧海桑田是人世不变的规律,就在德运一次次地按照乡下风俗,托媒人再三连五地去韩芬家提亲之时,韩芬竟鬼使神差般地嫁给了本家堂弟德成。在韩芬结婚那天,德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活在现实里,一种灭顶般的祸患几乎要将他埋没。

昏昏噩噩地,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德运,在韩芬结婚的那个晚上,抡起一根扁担冲进了堂弟德成的新房。在众人的阻拦下,那晚才没有酿成一场血案。

直到几年前,他从韩芬嘴里得知,德成在外地早有了另一个家时,德运才从三十多年的噩梦中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当他亲眼看到德成确实是有了新欢,他的心里不知是啥滋味……

他还想再打个盹,就听司机说苦桃河村到了。

走下班车,德运点了支烟,站在原地。山风吹来,凉爽惬意。公路通到太平寨脚下,翻过寨垭子就是他的老家院子。路边茶叶基地里套种的苞谷,一片片绿油油的,山风一吹,绿浪翻滚,一阵响似一阵。他时不时停住脚步,谛听着这些久违的动静。

寻着记忆,他来到寨垭子,看老家的老屋,老宅几乎看不到踪迹了,只看见千亩茶园连绵不断,宽阔的路边上,几栋白色的庸派楼房,像一幅幅画,镶嵌其中。

到了村口,河坎子上那棵六七人合抱粗的柳树下,正坐着几个人,他们在聊着天。德运清楚地记得,这棵大柳树见证了村里许多的红白喜事、嬉笑怒骂、世事沧桑。过去,他也是这里的常客。

第一个看见德运的,是韩芬。她一眼认出是德运,忙跑过去,拉着德运的手,开始问这问那。村人见到多年不见的德运突然回来了,都围拢过来。不一会儿,柳树下就集聚了几十人。接过德运的烟,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夸赞起来。面对大家的夸赞和询问,德运没说什么,只是痴痴地笑着。他想解释一番,可终究没说出什么话来。

韩芬给德运递了个眼色,悄悄把德运拉到一旁,叫他赶紧过去看看六爷,说六爷的病昨晚又加重了,怕是熬不过今天了。

德运停止了痴笑,冲着柳树下的人,挥挥手,就急匆匆地向六爷家奔去。

六爷比德运年长几岁,是本族一个兄长,本名叫德山,因为在爷字辈他排行老六,大家都喊他六爷。早年,受过德运父母的救济,算是跟德运一家最亲的人。六爷的双眼有重度残疾,一只眼睛的肌肉已经萎缩,看不见任何东西,另一只眼睛的视力也很弱。

德运记得,六爷的眼疾是在十几年前给德运做瞌睡笼儿时留下的。当时,六爷正在给木匠师傅帮忙,木匠师傅用斧头劈瞌睡笼儿盖板那块木料的时候,不知咋回事,一块半尺长的木渣径直向六爷飞过去,正好打在六爷的左眼上,顿时鲜血直流。六爷当时根本没当回事儿,只草草地扯些草药进行包扎了事。再后来,六爷那只左眼就肿瞎了。

韩芬跟德运一起往六爷家走。韩芬说,六爷晚年的境况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凄凉。他唯一的儿子道义这几年也很少回来,儿媳桂花就偷偷地与邻村的一个养猪老板好上了,嫌六爷碍事,常给六爷脸色看,恨不得他早点死,甚至连饭也不给他吃,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病得动弹不得,吃饭时,桂花就隔着窗子把一块凉馒头扔进去,馒头咕噜噜滚到床的另一边,六爷只好用拐杖将馒头勾到身边,拿到手上吃了。后来,村人就经常看见六爷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有人从身边经过,跟他打招呼,他都神情木然地望着远方,仿佛一尊雕塑。

德运与韩芬急匆匆地赶到六爷家门口时,一只大黄狗冲了出来。黄狗吠叫了一声,就摇头摆尾地迎了过来,围着他们直打转转儿。

是哪个?屋里传出六爷儿媳桂花的声音。

德运刚迈入门槛,正好与桂花迎面碰。桂花见是德运和韩芬,先是惊讶,而后把脸一黑说,是韩婶和运叔啊。

他顾不得跟桂花对话,和韩芬一起径直走进了六爷睡的房屋。

进到屋里,韩芬随手“啪”的一声摁开了电灯,悬吊在房顶上的暗黄色灯泡,发出暗黄色的光,黑暗潮湿的房间里,才慢慢地亮了起来。

德运来到床前,扶着六爷勉强撑起上半身,又给他背后垫上枕头,让他靠在床头上。

六爷有气无力地问德运,咋又回来了?

德运说,听韩芬说你病了,回来看看你。

六爷问德运,这回不走了吧?

德运说,嗯,不走了。

六爷舒了口气,轻声说,回来了好啊,这下我就能闭上眼睛了哦。

韩芬站在德运身边,埋怨似的对六爷说,说哪里的话,病很快就会好的,我们还等你一起到柳树下唠嗑呢。

这时,六爷在枕头底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串东西递给德运,说,这次恐怕不行了,我得先走一步了。来,把门钥匙给你。

德运接过六爷递过来的一串钥匙,六爷示意他靠近点。他见桂花此时没在外边屋子,就把耳朵贴到六爷嘴边。

六爷小声说,那个瞌睡笼儿,桂花一直想着与那个野男人一起偷偷卖掉,听说昨天还进城到棺材店打听了,我晓得后狠狠地收拾了她。

德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朝屋外瞄了瞄,装着在和六爷说话,提高嗓门高声说到,六爷,你好好养病,明天我和韩芬送你去医院!

说毕,将六爷搀扶着,慢慢躺下。

德运从六爷家里出来,和韩芬打声招呼后,就直接回到了自家老屋院子。

院子已经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座椅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切犹如昨天。他知道,这些都是六爷平时收拾的,内心猛地一阵酸楚,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抬头仰天,泪水长放。

过了一会儿,院子外突然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德运走出院子,打开门一看,是韩芬。韩芬说,晚上过来宵夜。

德运忙擦干眼泪,说,一会儿就过来。

德运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就走出院子,锁好门,往韩芬家走去。

晚饭很丰盛,除了有大曲酒,还有德运最喜欢吃的熏腊肉。德运有些诧异。自从她丈夫德成跟别个女人跑了后,韩芬家里的一日三餐都很草率和简陋。

韩芬给德运夹了一筷子菜,问他是不是过几天又要回城里去?

德运一边吃着香喷喷的腊肉,一边回答说,城里住不习惯,这次回来就不回去了。见韩芬闷声吃饭,眼泪都快下来的样子,德运又补了一句说,还是老家好啊,起码还能天天看见你,也有人跟我说句话。

韩芬不说话。

德运喝了几杯酒,脸色显得有些微红。又端起酒壶斟了一杯酒,端到嘴边,跟韩芬说,妹子,我都给你说过好几次了,你那个男人早在外边有了另一个家,你还在这儿守活寡……

韩芬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说,德运,不管德成在外这么多年有什么变化,要不要这个家,都是他的事;但我,再苦再累,再艰再难,也不会撇下这个家的。

德运说,德成他忘恩负义,不值得你为他这样……

韩芬听德运这一说,无声地盯着他笑了。

过去的,就让过去吧。德运望了韩芬一眼说,妹子,六爷估计不行了,我们仨老就剩下我俩了,往后啊,只能靠你了。要是还能多活几年的话……

韩芬一口饭堵在喉咙,怎么也吞不下去,猛地咳起来。借着咳嗽的掩饰,泪花终于夺眶而出。

从韩芬家吃罢晚饭,回到自家屋里,德运感觉口有些干,就自己烧水,泡了一壶浓茶。接着,他又脱下皮鞋,换上了老布鞋,拿起旱烟袋,开始喷云吐雾。

他似乎有些醉了。灯光下,两眼开始模糊。朦朦胧胧中,他看见屋角摆放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终于看清了:是一具黝黑发亮的寿枋!

瞌睡笼儿,我的瞌睡笼儿!他跌跌撞撞地扑向寿枋。

“啪”的一声,他一巴掌拍向寿枋盖。然后,用他那带着老茧的双手抚摸婴儿一样,反复抚摸着寿枋,久久不愿离开。

火炉里的干柴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水壶里的水发出咕咕的声音。夜幕借助着浓雾的势很快从周围扑下来,村外的狗吠声从黑影绰绰的地方漫过来,像古老的笛手从遥远的光阴深处吹响了村庄夜晚到来的韵曲。

德运摇摇晃晃地回到睡觉的房屋。披了一件衣服,脚上穿着那双黑色老布鞋,弓着腰,慢慢地走到靠在窗户下面的那张红色桌子旁。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相册,在相册面上拂拂灰,又吹了吹,再慢慢地打开翻看。在老伴儿秀英的相片前,他停了很久,总不愿翻过去。在她定格的那张脸上,他用手抚了又抚,摸了又摸。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合上相册。

做完这些,他觉得酒劲上来了,浑身有一股新的力量,似火一样在心里燃烧。他找到从城里背回来的背包,翻出来一套崭新的寿衣,穿上。

他来到瞌睡笼儿跟前,使劲掀开棺盖。转身,他把床上的被子抱了一床过来,搭上一把椅子,踩在椅子上,把被子整齐地铺了进去。

然后,他摸索着爬进了寿枋。

德运离家出走的事,还是中午儿媳柳絮下班回家时发现的。

当时,柳絮回家打开门,见屋里空荡荡的,喊了几声爸,没人应,每个房间找了个遍,还是没人。

大奎接到妻子柳絮打来的电话时,正在单位加班。听说父亲不见了,大奎顿时慌了手脚。电话里赶紧给柳絮交代,你先找几个亲戚朋友打听一下,我马上去街上找找。

大奎开始不停地打父亲的电话。电话通是通的,可就是没人接。其实,那电话就放在沙发上,他父亲走时根本没有带在身上。

父亲能去哪儿呢?如果父亲一不小心,倒在了外面,那就是做儿子的大不孝了。大奎马上开车出了单位,与柳絮分头找德运。他首先到前几次找到父亲的地方去找,可又没有半点消息,问了许多人,都说今天没见到过老爷子。

要是以往,不用花多长时间,就能找到父亲,可今天两口子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探听到父亲的下落。直到晚上,大奎才突然想起昨天父亲提起过回老家的事。他就连夜开车直奔苦桃河。等到了村口,已经是后半夜了。

大奎来到院前,一看,院门没有锁。他轻轻地推开院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任何声响,连一点灯光也没有。只有月光,洒满了院子。院子似乎有人打扫过,干净整洁。他首先来到堂屋,摁亮灯。然后,一间屋一间屋子察看。结果,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火炉里还有余火,茶杯里还有喝剩的茶水,满屋子还有一股酒味。这时,大奎相信父亲已经回到了乡下的家里。都这个时候了,他又去哪里了呢?

这时,似乎从某个地方传出来一长一短、若有若无的声音。大奎循着这种奇怪的声音,走到屋角那具寿枋跟前。他掀开寿枋盖板,一看里面,德运正在寿枋里仰面酣睡,发出有节奏的鼾声。

大奎像木头人呆在那里。回过神来,他到里屋拿了床被子,轻轻地盖到了德运身上。这时,德运醒了。被惊醒的他睁开眼睛,坐起身子。一看自己昨晚竟然睡在了寿枋里,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再回头朝火炉方向看,儿子大奎正守候在那里,就笑了。

大奎扶着父亲走出寿枋。

大奎说,爸,我们回城吧。

德运说,不回。

大奎说,为啥?

德运说,这里挺好。

大奎说,这里没人照顾啊。

德运说,我还动得了,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安心工作就是。

这时,院子外有个声音急匆匆地传来:德运,德运,不好了,你快过来,六爷走了!

是韩芬的声音。德运和儿子大奎急忙走了出去。

德运他们几个跑进六爷的房间,只见六爷双眼圆睁,早已断了气。德运走过去,用手把六爷的双眼皮轻轻一摸,六爷的双眼就闭上了。听桂花在一旁说,六爷大概是半夜子时左右去的。

当左邻右舍赶过来帮忙给六爷入殓时,才发现六爷的寿枋还没有刮漆。有人提议,马上去城里买一具油漆好的。桂花在一旁插话说,算了,来不及了,就用他自己那具没有油漆的算了,早日入土为安。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最后,德运忽然高声说,算了,都别争了,就把我那具先让给六爷睡,六爷那具换给我吧。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德运会这样说。大奎第一个反对,他说,那咋行?其他人都不言语,韩芬投来难以言说的目光。

最终,众人唏嘘之后,按照当地习俗,七手八脚地把六爷入殓了。

回老屋的路上,大奎跟在德运身后。德运嘀咕了一句:刚才给他穿寿衣时,六爷面色乌青,脖子上还有一条青紫色的印痕呢?

此时已是下半夜了。德运站在自家院子里,抬头望了一眼太平寨上空的那轮圆月。月亮正冷冷地散发着银色的光,几颗星星躲在云层里,像打盹的人一样眨巴着眼睛。

远近的山和树,都还在沉沉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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