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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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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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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色晚霞

暮色中的荒田像块发霉的抹布,歪斜的铁丝网缠着枯藤,像道溃烂的伤疤横亘在山坡上。江月枝独自一人蹲在那片荒芜的田地里,手中的小铲子一下又一下地挖着野荠菜。她的指甲缝里,嵌着的红土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泡得发胀,泛出一种暗沉的色泽。

五岁的朵朵蜷缩在田埂上,模样显得有些可怜。她脚上的塑料凉鞋里早已灌满了黏稠的泥浆,每动一下,都能听到泥浆在鞋里滑动的声音。朵朵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已经褪色的凯蒂猫书包,那是三年前,她的丈夫从县城集市上好不容易淘来的临期货。书包上的凯蒂猫图案,原本鲜艳的色彩如今已变得黯淡无光,可朵朵依旧宝贝得不行。

“妈妈,肚肚唱歌了。”孩子那稚嫩的声音细若蚊蚋,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吹散。江月枝停下手中的动作,抹了把脸上混着雨水和汗水的水痕,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竹篮里那零星的野菜根。她的心里一阵刺痛,催债的短信此时在裤兜里不断震动,像一条条冰冷的蛇在她的心头缠绕。五万块的手术费欠款,如同一条沉重的铁链,紧紧地勒在她的肋骨上,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生疼。

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蓝莓田。那时,丈夫满怀希望地贷款二十万,想要搞特色种植,憧憬着能给这个家带来美好的未来。可如今,眼前的景象却一片凄凉。歪斜的铁丝网上,挂着枯死的藤蔓,它们如同一具风干的尸体,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梦想与如今的破灭。江月枝缓缓走到围栏的缺口处,伸手摸了摸那生锈的铁丝,就在这时,半截生锈的铭牌突然掉落,露出了底下斑驳的字迹:“爱妻月枝生日纪念林”。

看到这几个字,酸涩的感觉突然涌上江月枝的喉头。她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那个飘着杨絮的午后,阳光温暖而柔和。丈夫神秘兮兮地蒙住她的眼睛,拉着她来到这片蓝莓田。当她睁开眼时,三十棵蓝莓苗在春风里轻轻摇曳,每一株都系着粉红的丝带,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等结果子了,咱们就……”丈夫那充满希望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如今却突然卡在了记忆的断层里,化作了ICU监护仪那刺耳的警报声,一下又一下地刺痛着她的心。

就在江月枝沉浸在回忆中时,铁丝网突然刮住了她的袖口。她烦躁地扯动着,却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里,混着一丝细微的脆响。她下意识地转头,一抹鲜艳的橘色瞬间撞进了她的眼帘。在那残破的塑料膜下,几株玫瑰正顽强地在雨中舒展着枝叶。花瓣上滚动的雨珠,折射着奇异的光晕,美得让人窒息。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橘色,像是把天边绚烂的晚霞熬成了甜蜜的蜜,又像深秋时节熟透的柿子,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最外层的花瓣泛着金红色的光芒,向内逐渐变成了柔和的蜜橘色,而花心处,则凝结着琥珀般的光泽,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神秘与美好。江月枝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那丝绒般的花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

一辆黑色的SUV毫不留情地碾过泥坑,溅起的污水像黑色的水花,泼洒在朵朵的书包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他胸前的徕卡相机晃得人眼花。男人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兴奋与急切,他举起测光表,对着那丛玫瑰,嘴里喃喃自语:“可算找到了!县志照片上的原生变色玫瑰……”他腕表折射出的碎光,刺得江月枝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江月枝警惕地把朵朵往身后拽了拽,眼神中充满了防备。男人这才注意到这对母女,他的目光在她们磨破的袖口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九十度鞠躬,态度诚恳地说道:“我是省花卉研究院的陈默,能让我取些样本吗?”

江月枝闻言,并没有立刻回应,她眉头紧锁,目光在陈默身上来回打量,心中满是犹疑。一方面,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身份不明,来意不清,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另一方面,自己如今深陷困境,这几株玫瑰或许是生活的转机,可她又害怕再次遭受欺骗与打击。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朵朵的小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丝安全感。

陈默似乎察觉到了江月枝的纠结,他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期待。过了好一会儿,江月枝才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陈默的请求。

陈默立刻行动了起来,他穿着的白大褂下摆,早已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点,仿佛是这片荒田留下的独特印记。他跪在湿漉漉的雨里,测量土壤酸碱度,GPS定位植株坐标,全神贯注地记录着数据,那专注的样子,让江月枝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当年嫁接果苗时的模样。那时的丈夫,眼神中同样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执着,可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GPS定位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仿佛是时间的脚步,在这片寂静的荒田中缓缓前行。PH试纸在雨水的浸润下,晕出了一片橙红色,像是在宣告着这片土地隐藏的秘密。“自然突变种!”陈默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花瓣细胞里的类胡萝卜素和花青素配比太神奇了……”他突然摘下金丝眼镜,露出泛红的眼眶,那神情仿佛是发现了稀世珍宝。“大姐,能卖我两株吗?研究院正在培育耐寒切花……”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

江月枝静静地盯着他皮鞋上干涸的泥浆,思绪却飘到了三天前。那天,催债人用红漆在院墙上画了个狰狞的骷髅头,那刺眼的红色仿佛是滴在她心上的血。朵朵被吓得哇哇大哭,甚至尿湿了床单。此刻,山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掠过这片荒田,那几株玫瑰在暮色中轻轻摇晃,仿佛是丈夫从遗照里伸出的手,想要给予她一丝安慰。

“我不要钱。”江月枝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教我种玫瑰。”

第一场霜降悄然而至,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冰冷的纱幕笼罩。塑料大棚里,呵气成雾,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寒冷的气息。江月枝跪在育苗床前,小心翼翼地扦插着枝条,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注与期待。她胶鞋里的热水袋早已凉透,可她却浑然不觉。

陈默带来的恒温箱亮着幽蓝的光,液晶屏上显示着20℃,那是玫瑰幼苗生长的关键温度。突然,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停电了。大棚里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和江月枝急促的呼吸声。黑暗中,传来嫩芽折断的脆响,仿佛是生命破碎的声音,刺痛着江月枝的心。

“用体温!”陈默突然扯开羽绒服,毫不犹豫地把育苗盘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江月枝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与感动,她学着他的样子,将冰冷的塑料板贴在自己的胃部,瞬间,一阵寒意袭来,激得她胃部一阵抽搐。黑暗中,响起布料摩擦的声音,朵朵抱着暖水壶,怯生生地钻进她的怀里。孩子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锁骨上,让她感到一丝温暖与安慰。

黎明时分,恒温箱液晶屏亮起的瞬间,江月枝看到陈默蜷在墙角,整个人仿佛被冻僵了一般。育苗盘被他用毛衣紧紧裹着,贴在胸口。睫毛上凝着霜花的陈默,露出虚弱的笑:“问题不大,至少有85%的成活率……”那一刻,江月枝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希望,她知道,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清明时节,细雨如丝,轻柔地打在新长出的叶子上。二十亩试验田在雨水的滋润下,泛起了翡翠般的涟漪,仿佛是大地在诉说着生命的奇迹。江月枝温柔地握着王婶的手,耐心地教她剪桩:“要留四十五度斜口,像给娃娃剪指甲……”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充满了对这片花田的热爱与期待。

五十岁的王婶,手却抖得厉害,那把小小的剪子仿佛有千斤重。突然,剪子从她的手中滑落,削掉了半片嫩绿的叶子。“对不住……”王婶的声音带着一丝愧疚,她弯腰去捡剪子,后颈的膏药贴从衣领里露了出来。江月枝看着那膏药贴,心中涌起一阵心疼,她想起了王婶在服装厂落下颈椎病的传闻。她轻轻按住王婶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我婆婆说过,万物都有灵,你多和它们说说话。”

暮色降临时,花田美得让人惊心动魄。那橘色的花瓣在晚风中层层舒展,仿佛是千万只浴火的凤凰,在这片土地上翩翩起舞。李嫂把手机架在田埂上,开始了直播,背景音乐放着欢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突然,屏幕上弹出一条弹幕:“假花吧?哪有这个颜色的玫瑰?”

“等着!”李嫂的声音洪亮而自信,她突然扯开嗓门,“朵朵!去把电筒拿来!”六岁的朵朵,像个小战士一样,举着强光手电冲进花田。光束扫过的瞬间,橘色的花瓣竟泛起了鎏金般的光泽,仿佛是天边的晚霞在指尖流动,美得让人窒息。直播间的人数瞬间破万,无数的点赞和评论如潮水般涌来。

那天夜里,江月枝坐在桌前,在账本上郑重地记下了第一笔订单预付款。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照在熟睡的朵朵脸上。孩子的怀里还抱着那个装着玫瑰标本的玻璃瓶,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江月枝看着朵朵,心中充满了幸福与满足,她知道,生活正在慢慢变好。

立冬那天,雪来得毫无征兆,而且异常凶猛。气象台预警的是毛毛雪,可傍晚时分,却突然砸下了鸡蛋大的冰雹。那冰雹仿佛是无数颗冰冷的子弹,狠狠地砸向大地。江月枝心急如焚,冲进暴雨中,只听见整个花田都在发出凄惨的“惨叫”。

塑料棚被砸出了蜂窝状的破洞,冰粒混着雨水疯狂地灌进来,花枝成片地倒伏在泥水中,仿佛是一个个受伤的战士。陈默抱着防水布,逆风艰难地跑来,他的金丝眼镜早不知丢在了哪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他们用竹竿撑起千疮百孔的棚顶,六个女工则举着锅碗瓢盆,拼命地接漏水。

后半夜,风终于停了,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月光照在满地的残花上,那景象仿佛是撒了一把碎玻璃,刺痛着每个人的心。陈默跪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扒开倒伏的花茎,忽然,他笑出声来:“主根系没断!你看这个愈伤组织……”他沾满泥浆的白大褂口袋里,那张泛黄照片露出一角——穿中山装的老人背后,隐约可见"姚安农科所"的斑驳门牌,老人的眉目与陈默有七分相似。

江月枝看着那张照片,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来年的春天,姚安花拍中心的电子屏闪烁着,仿佛是在宣告着一个重要的时刻。江月枝紧紧地攥皱了西装下摆,这是王婶用合作社分红买的,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精神。当“橘色晚霞”的成交价跳出28.6元/枝时,身后传来李嫂的嚎啕大哭。这个在镜头前永远咧着嘴的女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我家强子能上大学了……”

返程的大巴缓缓驶过新修的产业公路,窗外的景色如诗如画。白色高大的玫瑰花棚连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仿佛是大地的白丝带,大棚的滴灌系统正在滴水,发出沙沙的声音,花农们正在里面忙碌的剪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朵朵趴在江月枝的怀里,早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她的书包里,塞着陈默送的植物图鉴,扉页上有他父亲三十年前的笔记:“滇中或有晚霞色原生种,存疑。”江月枝轻轻翻开图鉴,看着那些精美的插图,心中感慨万千。

微信群里,王婶发来了新房上梁的视频,梁上挂着用玫瑰干花编的中国结,那鲜艳的颜色,仿佛是生活的希望。李嫂晒出了儿子的录取通知书,现代园艺专业的烫金字晃得人眼眶发热。江月枝点开置顶对话框,把合作社的助学基金方案发给陈默。聊天记录往上翻,是昨夜他发来的老照片:穿中山装的老人站在荒田里,身后是几株橘色野花。

朵朵忽然在梦中呓语:“爸爸说……花开好了……”江月枝抚摸女儿柔软的发顶,窗外掠过的晚霞与花田融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人间。

(作者:梁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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