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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达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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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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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达散文:老娘的苦泪

我母亲五岁、我大姨十三岁时,她们的亲娘就生病离世了。我外公耐不住寂寞,很快就给我母亲和我大姨找来了一个陌生女人当娘。来做后娘的那人简直就是“狼外婆”,她对我母亲和大姨十分刻薄,给她们吃的是残汤剩羹,穿的是破旧衣裳。我大姨我母亲要上学,她拍着桌子吼:“女子读什么书啊?不要浪费了钱财!女子无才便是德”,硬是生生剥夺了我大姨我母亲她们读书的权力。我大姨年岁大些,后娘对她的恶,还有所收敛;我母亲就像待宰的羊羔,几岁人就被逼着去山上砍柴、野地里寻猪菜、下水田摸螺丝;倒尿桶洗尿壶,稍有不从,稍微做得不好,挨骂挨打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我母亲提着一大铁壶开水上楼去灌暖瓶,人小壶大水重,她脚步踉踉跄跄,脚勾在门槛上,跌了一跤,壶里滚烫的开水就浇淋在了她的右脚上,我母亲在滚烫的开水中喊叫、打滚、哭泣;她后娘闻声赶来,见此情景心痛极了,她心痛的不是人,而是见水壶摔瘪了,后母不仅不带我母亲去上药,反而对她拳打脚踢。

我母亲的右脚被开水烫得皮肉糜烂,水泡重叠,行走困难,一天,我瘦削的大姨背着我母亲去茅房,姐妹俩一齐重重跌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我大姨每天调温盐开水为我母亲消毒清洗脚上溃烂化脓的伤口。夜深了,姊妹两个就抱头痛哭,思念死去的娘亲。半月后,在后娘“就晓得像猪一样吃”指桑骂槐地尖刻骂声里,我母亲忍住疼痛,跛脚挣扎着下床做事。

这个家,没法呆了,我大姨还没到出阁年龄就跟着国民党的一个军官走了。我母亲在这个家里就更加势单力薄,越发活得艰难,我母亲在又一次受到虐待后跑到她亲娘的坟地上去哭泣,手儿抠进了泥巴里,抠得指甲出血:“娘啊,你怎么不带我走呀?我想要你抱抱我。”

随后我母亲也离家出走了,沿途乞讨,经过二十多天的辗转寻找,我娘终于找到了我大姨。我大姨接纳了我母亲,有一碗饭就分半碗给我母亲吃,有一点钱就悄悄地藏在叠柜底下压着,给我母亲攒着,半年后我大姨又变卖了一些金银首饰,送我母亲进了久违的学堂。母亲也就在那时发誓:以后混出人样,一定要好好报答姐姐。

我母亲尽管在学校读书期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她天资聪慧,学业优良,学校奖她免交学费,我母亲也很满足——有书读,不挨打,就是天下最头等的幸福。

我大姨的丈夫是个军人,军人自然要上战场。战场上的炮火可不讲情面,枪子儿不认人。我大姨的丈夫在一次战斗中阵亡了,什么都没给我大姨留下,就给我大姨留下了名叫“大毛”“小毛”的两个幼小孤儿,我大姨的泪水都哭干了,她多次想去追寻情笃意浓的丈夫,可每当要去实施她的计划时,两个幼儿就像有感应地拉扯着我大姨的衣襟,仰望着她流泪哭泣。我大姨只好又咬牙挺直了腰杆。

我母亲在师范学堂读书毕业了,到一家矿山里当了教师,我母亲刚立足好,就把我大姨和两个走投无路的孤儿接到了她所在的矿山。

矿山里有一个湖北佬对我大姨有着特殊的感情,时常买些食品给大毛小毛吃,买玩具给大毛小毛玩,我大姨也对湖北佬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要是那天没看到那个伟岸壮实的身影,便也有一种失落感。

我母亲却夹在中间不答应,我母亲说:我得对我的恩人姐姐负责任,不能把姐姐托付给一个好吃懒做的花花公子(那个年代认识问题很片面,湖北佬仅仅只是上班迟到了两次,领导批评了他的“劣迹”,我母亲闻讯就得出了此结论),接下来,我母亲自作主张,把大姨一生的幸福,押在了一个工作上舍得流汗,常被矿里评为先进生产者的矿工身上,我母亲认为找到一个“思想先进”的人,国家就等于给了“长期饭票”,我大姨母子便从此有了靠山,生活就有了保障,就会有饭吃有衣穿了。然而,生活是错综复杂的,母亲举荐的这个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貌似正派,脸上的笑容像是一汪春水,实则水下是凶险的噬人激流漩涡,他是一个戴了好人面具的歹徒;他在解放前是横行乡里的恶霸,一言不合就要别人的性命,血债累累,恶贯满盈,后逃到矿里,将狐狸尾巴深藏起来。

上当受骗的代价是巨大的,我大姨母子的幸福生活,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就从幸福的巅峰坠入谷底,没过多久搞运动了,我大姨的第二任丈夫就被他家乡的贫下中农揪回去砍了脑袋,我大姨和她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也因此受到株连,也被押到第二任丈夫的老家去接受劳动管制,由于我大姨他们也属于“反动派黑五类”,那自然也是要受到无产阶级的专政,遭遇人民群众铁拳的打击,我大姨母子的日子堪比黄连苦,天天都是以泪洗面。

我母亲的心灵上从此就背上沉重的十字架,认为这都是她自己的罪过,是她将我大姨一家孤儿寡母推进了苦难的深渊,她常常流泪捶着自己的胸脯责罚自己。为了“赎罪”,母亲她从此省吃俭用,节省下一点钱和物,就寄给处在水深火热中的我大姨母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中,大姨的大儿子大毛参加了一个被定性的“反派组织”,当他们的那个组织被整得人仰马翻时,大毛就逃到了我母亲这儿来避难;那个时候,我父亲也是“臭老九”,被关进了“牛棚”,我母亲怕收留了这个“反GM”外甥,让别人知道了,会给我父亲“罪加一等”,便买了一斤多高价猪肉让他饱腹两顿,住了两个晚上,塞给他几十元钱,打发他走了,结果十多天后,大毛就让革命群众组织逮住了,死于非命。

我母亲得到这个消息,一个多星期不吃不喝,大病了一场。

大姨的第二个儿子小毛迫于生计,成为一个打井专业户,经年累月呆在只有桌面大小空间里掘啊挖啊,由于井下地方小,一天到晚身子就贴着潮湿的井壁,呼吸着浑浊的空气,有一次装土吊蓝的绳子断了,一篮石土正好打在他的头上,他昏迷了一整天。

小毛积劳成疾,他没钱也舍不得花钱,一直拖着,后来胸骨都严重变形,咳出的痰还带着血丝,实在抗不住了,就到医院里一检查,竟然是患上了要命的肺痨病;小毛的宝贝千金也被传染上了这毛骨悚然的肺结核,小姑娘脸色蜡黄苍白,有气无力。

我们那时已调到了衡阳城里工作。城里的医疗条件相对于农村,那是要好上很多。我大姨的苦命儿孙就到城里来求医,下榻在我们家里。小毛父女受教育程度较低,也不讲究公共卫生,公筷摆在桌子上也不使用。咳嗽,咳出很浓的黄痰,为了不显得“难看”,当吐出浓痰,就连忙用脚上的鞋底擦掉,擦掉后,地上就会一块很大的湿印子,很久不干,干了之后,又会在地上起一层“壳”……

我父亲那时也是有疾病缠身,深知病魔的残酷无情,我父亲又是一个为后人想得多的人,他怕小毛和小毛女儿的病传染给了我们,怕被他们的病株连,因为我的单位经济效益不好,如果染病也就是等死;我鹏儿体质也较差,对于疾病的抵抗也是不胜其力;只是他的成绩尚可,老师都指望他为学校争荣誉,如果染上了病,那就壮志难酬了。

我父亲心里有事,有时难免就会浮现在脸上,在语言中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些不和谐的端倪。这就让我们家生活日常弄得有些尴尬。

我母亲有些受不了,她常常声泪俱下;“老头子,你难道不知道,我欠我姐一笔良心债吗?它像大山一样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你就让我赎赎罪,为他们做点好事吧!人是要讲良心的。”

我母亲如果光讲前面的几句话,我父亲也会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可我妈最后一句话处理的不够艺术,把我父亲惹恼了,我父亲争锋相对回怼:“你是嫌我不讲良心吧?你让我们节衣缩食、接济你姐,我讲过二话了吗?世界上的事很难两全其美,当年你想当然的做事,已铸下了屡屡大错;现在你难道想牺牲你儿子、牺牲你孙子的健康,为原来的过错买单吗?”

“小点声呀,我求你了!小毛他们马上要回来了。”我母亲跪在地上,一下抱住我父亲的腿,“小毛有生之日不多了,难道你还要在垂死之人的心头再扎一刀?就算我不是与你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妻子,就算是保姆,你也该给我一点面子啊。”

我父亲心有不甘,嘴巴继续在嘟囔着。

“老头子,你再讲的话,我死在你面前。”我母亲说着就把自己那颗发须斑白的头颅往墙上撞。我父亲就抱着我母亲脑袋不敢再做声了。我母亲还在恸哭,却不敢发出很大的声音。外面敲门声又响起了,那是小毛父女看病回来了,我母亲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尘,用衣袖抹干纵横在脸上的泪水,又强作欢颜去迎接我大姨的后人,向他们嘘寒问暖,问他们上医院看医生的事,倒水给他们吃药,给他们剥香蕉吃……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上眨着眼睛,偶尔有一丝微风掠过。隔壁的屋里,患病的小毛不断咳嗽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我父母亲都没睡着,我父亲叹了口气说:“这小毛也的确可怜。他们人生地不熟,明天我带他们父女俩,去人民医院找我们熟悉的鲁专家看看。另外,我们家新电视机不买了,那个老电视机对付着看,钱就先拿给他们治病吧。”

我母亲听到我父亲的话,不禁又小声地哭起来。

我父亲在黑暗中伸出手来给我母亲抹泪:“你又哭,又哭!”

“老头子,我这是喜极而泣;是感动,让你跟着我吃苦了,谢谢你!”

注:原载《华文拾贝》,2024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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