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个工程师

砰、砰砰，楼下传来敲门声。“大嫂，开门。”

我刚睡着，心里嗔怪：“这个人又这么晚回来。”我用脚蹬了一下老公。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困觉呢。”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挂钟，23点05分。我瞪一眼老公背影，我怎么就眼瞎嫁给了他。天天打牌喝酒睡大觉，也不去赚钱，这日子怎么过？我披上衣服，踩着拖鞋，打了个哈欠走出房门。走廊的灯一亮，我瞥见隔壁儿子的房门还开着。他刚上初中，今天回家低着头吞吞吐吐说，同学们说他口音重，英语课上读课文被同学们笑话。我们村里人一辈子都这样讲话，能有什么办法。我走进房间，看见儿子已经睡着，轻轻给他掖了掖被角。

我们住二楼，一楼是大厅和厨房，三楼租给了一位工程师。走下楼梯，我打开大门，一开口就对门口的人影凶道：“怎么又这么晚回来？”

“在厂里调试机器，遇到点难题，不好意思。”人影回答，声音温润，普通话很好听。工程师走上楼，背影微驼。要不是看在村主任的面子上，这种烦人的租客我才不乐意收。

去年，路对面新开了一家小工厂，是一对年轻夫妻创办的。新年刚过，老板娘喜滋滋地找到我说：“阿双姐，要租个好房间，请来了一位北方的工程师。这是工厂请的第一位工程师，也是我们凤凰村请来的第一位工程师哩。”早上，村主任特意拐到我家，说：“阿双，村里支持办工厂，请外地工程师来传授技术，工程师的房租村里补贴一半。要照顾好工程师，等机器调试好，工厂赚了钱，就安排你家老公去工厂打螺丝。”话是说得好，可这事儿靠谱吗？ 接连几天，工程师都是晚上七八点才回来。我刚觉得省心了点，儿子又让我烦心起来。他天天闹着不想上学，老公吼了一句：“我们村里人都这样讲话！”说完摔门出去打牌了。

我头疼得在房间里转圈圈，一抬头望见路对面工厂门口，工程师正和几个工人推着一个电缆大轱辘往厂里走。我眼前一亮：这工程师是北方人，普通话说得好，要是……

下午，我特意把工程师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他下班回来，我端了一杯茶水进去。

“下班了，累不累呀？喝杯茶吧。”

“谢谢，大嫂。”工程师戴着眼镜，桌上摊着一堆图纸。他抬起头，眼镜片后透出温和的目光，“有事吗？”

“我们是乡下人，一辈子说本地土话，不会讲普通话。孩子上学读英语，读不来普通话，能麻烦您辅导吗？”

“可以的，晚上不加班的时候，我来教他口语。”

第一次辅导，我煮了一碗三鲜粉干给工程师当夜宵，进了房间。儿子正拿着课本，跟着工程师咿咿呀呀地念。看见我，儿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辅导完，我悄悄问儿子：“工程师教得怎么样？”

“他发音可标准了，比我们英语老师还标准。”儿子眼里闪着亮。

“工程师很辛苦的，他晚上回来晚了，你记得给他开门。”

过了一星期，儿子从学校回来，抱着书包，挤到我身边，像一个小狗崽儿哼哼：“阿妈，今天上英语课，老师表扬我了，说我发音有进步。”

“那以后你要好好跟工程师学，他可是有学问的人。”晚上，儿子进了工程师的房间，我往三鲜粉干碗里又加了一个鸡蛋。老公在一旁嚷嚷：“怎么没有我的一份？”我白了他一眼：“天天打牌喝酒睡大觉，还想吃夜宵？想吃自己烧去。”

杨梅熟了。去山上摘杨梅的路上，我遇到工厂老板娘。她提着一篮杨梅，远远看到我，笑眯眯地说：“阿双姐，这工程师真厉害，机器调试好了！以前找了好多人都不行呢。”

日子跑得飞快。半年后，工程师说，工厂机器调试完毕，工人培训也结束了，他要回北方了。最后一次辅导完，儿子深深鞠了一躬。工程师的眼镜好像起了雾水，他摘下来，擦一擦镜片，又慢慢戴上。

工厂的生意越来越好，厂门口拉货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每次见到老板娘，她都笑得合不拢嘴。村主任说话算话，老公进了工厂。晚上，我靠在老公怀里：“你以后别去打牌喝酒了，咱们家也能像别人家一样好起来。你看，儿子现在学习多用功呀。”老公拍拍我的头：“我也想赚钱，把日子过好。以前是没事做，现在我在工厂里一定努力，多赚点钱。”

年底，工厂放假过春节。老公乐颠颠地小跑回来说：“工厂评优秀员工，我也得了一个，老板娘还发了个大红包。”接着说：“听老板娘说，明天村主任带队，和老板娘一起去县里开会，工厂评上了先进村办工厂。北方一家电缆厂支援乡村振兴，派工程师来辅导咱们村办工厂。村主任和老板娘要去感谢，表扬信都写好了。”

儿子插话：“我将来也要去北方。”

我笑了：“对，将来考大学，就考工程师老家的大学。那里的普通话标准，蛮好听。”

我看看儿子，又望望老公，原来讲了几辈子的土话也可以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