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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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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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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

1

林秋霞住进了医院。

秋霞今年76岁,老伴30多年前就去世了。育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她一直跟儿子林立生活。林立和妻子叶妍工作都忙,白天脚不沾家。出事当晚,儿子、儿媳参加单位的应急工作。秋霞半夜起来上厕所,结果摔了一跤,大冬天在地上挣扎了好久没爬起来。好不容易摸索到手机,打给儿子求救。林立火急火冒跑回家时,母亲在地上已冻了两个小时。更为可怕的是,她已口齿不清,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送到医院时,医生说秋霞是脑梗,立即送进了抢救室。

命是保住了。医生说秋霞左臂大关节脱臼,左盆骨骨折。

新冠肺炎还在四处点火,医院防疫不放松。陪护人员核酸检查绿码(安全)后只进不出,探视人员核酸检查结果阴性只进出一次。林立、叶妍两人工作紧张,既不能长时间请假,也不能多次去做核酸检查。林立和妹妹一商量,决定在医院聘请护工。

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林立陪护了两周,其他时间林秋霞由护工照料。

林立偶尔厚着脸皮与单位领导请假,花半天时间做核酸,等拿到结果再到医院探望。母亲见了他,泪像水一样从深陷的眼窝中涌出来,嘴里却只能咿咿呀呀,没发出一个正确的字。

林立只能跟母亲解释,医院防疫的规定等等理由。他当然知道,母亲是想看到家人天天守在身边。

春节渐渐临近,医院里能出院的尽量都办出院手续,没能做手术的病人,能拖一拖的,也打算先回家过完春节再来医院看病。

病房里的病人越来越少。护工也越来越少。大家都想回家过春节了。

秋霞也想回家。但她有电话却用不了,表达不了自己的意思。于是,便和护工对着干。故意不让穿纸尿裤,推翻水杯,不吃东西。

护工见得多了,知道老人是要找家人了。于是便打电话给林立。

林立在视频中,看到母亲大哭大吵,忍不住声音也哽咽了。他还是比较理智的,跟母亲解释,骨头出了问题,要在床上躺两个月才能动,熬一熬,以后能站起来。母亲听了林立的解释,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她也希望以后能重新站起来的。

日子就在情绪波动、验过没有新冠肺炎后探望、劝慰等交叉替换中,艰难地一日一日熄灭。

2

那个不争气的左上肢,像个丢不得的宝贝,整天似一个乡下房梁上吊菜篮的勾子一样,固定在左胸前。只能平躺,或是右侧卧。每当向右侧卧时,那个左上肢,不单使不上劲,还要右手去拉左手一把。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每一次转动,秋霞便呲牙裂齿地忍着痛。医生说,回家后还得卧床为休息一个月。

床,是秋霞的地盘。离开这个地盘,她无所作为。她所做的,只能是一次次艰难的转动。一会一点,一会一点,就像一个钟表的时针,她一次一次缓慢前行,当然,有时会往后校正。

除了能做转动,她最大的能耐就是“叫唤”。有时候吃东西、大小便、陪她说几句话,暂且可以缓解一下她的“叫唤”。最可怕的是晚上,刚睡着,她又嚷嚷了。林立他们第二天要上班,不能老是起床。为照顾母亲,林立请来一位五十多岁的保姆兰姐。保姆兰姐有叫必应,处理一下,大家又各自休息。没过多久,秋霞又叫唤了。一晚如此折腾四五次。简直让人无法安生。尤其是林立这种睡眠质量差的人。

几天下来,林立、叶妍,都像烈日下的新栽树苗,软趴趴,脑袋耷拉,眼神迷离。尴尬的是,楼里微信群有人说:“哪家的老人啊,叫得这么厉害。家人安慰一下嘛。”真是不是自家事,不知自己苦!林立一气之下,退出了楼里的微信群。

秋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躺了二个多月,该想的都想了,不该想的都想了。现在,她已经搞不清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连续的、专注的想,把假的也想成是真的吧?有时候,她甚至乎觉得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整个人轻飘飘,身体浮起来,脑袋空了,一个人荡来荡去,桌子、椅子、蚊账、床褥,也跟着盲头苍蝇一样东冲西撞,多么美好啊,没有痛苦、没有压力,不用服药、不用扎针,无须二便、无需吃喝。愉悦间,她兴奋得旋转起来……一阵揪心的痛,她硬生生地被扔回床上。桌子、椅子、蚊账、床褥,立即归位。眼睛有点不舒服,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冒出来的一个又一个不适,令她痛并麻木着。可今天,有点不同。眼睛不适,好像不是源于自身,而是外面。外面!多么有吸引力!她努力撑开眼皮!眼睛酸酸,双目俨然是枯井,此刻,似乎有渗透的感觉。她努力地撑了撑眼皮,呵!远处楼顶的玻璃,反射出耀眼的阳光,穿过窗玻璃,却轻轻地罩在她身体上。秋霞身上金光灿灿,苍白的脸孔此刻有了一种麦子的颜色,那些稀薄得时刻准备掉的眉毛,以及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仿佛舞蹈起来了。这阳光,不炙热。久违的阳光!秋霞艰难地抬起右手,搭起“凉棚”,无限依恋地望着那道光,禁不住“嗷嗷嗷”地号哭。

保姆兰姐,听到号叫,连忙跑进房间。此刻,也被这景象震撼。阳光,也在眷顾着这个躺了近三个月的老人!是啊,秋霞见的阳光少,保姆兰姐见的阳光也不多。雇主日常负责采购,她专门在家护理婆婆,这些日子,兰姐见到阳光也少。这两个女人,就像一对不见天日的老鼠。兰姐连忙上床,就着秋霞的姿势,帮她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转。这样,秋霞就可以好好地享受阳光了,不再怕刺眼。

3

周六日,叶妍喜欢到街市买菜。尤其喜欢跟农民买菜。农民卖的菜有着泥土气息,新鲜,那是最对胃口的食物。

周五加班到晚上七点多,工作沟通中,同事都已经在家吃饭了,对方让她帮忙处理未完的事物,那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叶妍这一下真来气了:周六日我们一起回来加班吧,反正我也得回家吃饭了。同事才意识到过分了,也没敢再横着来。晚上,叶妍躺在床上看一部已经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起码看了四次的电视剧《叛逆者》。之所以这样看,是因为她不敢再追新剧,新剧一追起来,可真是要命,时间耗不起啊,这是其一。《叛逆者》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与理想,拍得真好,有追求有浪漫,值得看,这是其二。高强度工作、高强度家务事,也总得让人喘口气吧。很奢侈、很放纵、很绝望地,看到半夜,林立上床睡觉,她才不太情愿地关机。

周六早晨,手机惯常七点响起,这比平时迟了十五分钟的闹铃,是对她一周辛劳的奖赏。她赖在床上,不愿起床,嘴里唉声叹气的撒娇“不想起床!”。算了吧,“撒娇”的日子早就过去了,那叫“嘟嚷”!林立见她这样,就指正她:昨晚迟迟不睡觉,现在肯定不想起来啦。”这下,可把叶妍给惹火了。

“我又不是睡不够,我是身体电量低,没动力了。”

林立听声辩意,知道妻子实在是心累了。乖乖地起床做早餐,没敢催促。毕竟,妻子比他晚起床,这是极少的。

叶妍在床上拖延了半个多小时,还是咬咬牙爬了起来了。工作要向前,生活要向前,家人照顾要向前,她可不能趴下。匆匆忙忙梳洗,潦草吃个蛋、喝碗豆浆,拖起菜车,快步直奔市场。

西城街道,以前是镇,由镇改为街已有十多年了。但附近仍然有不少耕地种菜的农民。乡下吃不完菜的农民,经常挑了菜到市场周边摆卖,甚至是马路两边都摆满了。叶妍从家里到菜市场,要经过一条河,河上有条约一百米长的桥,是市场两岸的通道。每天早晨和傍晚,桥上的商贸比市场还活跃。行人享受着服装各异的农民们夹道邀请,那些蛇皮袋摊子上蔬菜瓜果接受主妇们挑剔的检阅。这种乱摆乱卖有点阻碍交通,摩托车、自行车走得踉踉跄跄。当然,那些技术高超的“驾驶员”,通常也往自己喜欢的菜摊前停车,一脚踏车一脚踮地,也不挑拣,手一指:“来一斤”。车主虽然短时间内挡了摊主的位置,比起那些蹲下来,一棵一棵捡菜的顾客,倒是干脆利落。叶妍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人生,就是这样千姿百态。

叶妍以前对厨房之事不太在意。对饮食,不讲究,没留心。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是这样。孩子到高中住校后,每次回家的叨嚷中,总少不了对饭堂出品来一通口诛笔伐。分量少、口感差、卖相糟糕!这些关键词激起了叶妍的母爱,平日对孩子思念的涟漪幻化成千层浪,推动她在烹饪技术上突飞猛进。孩子周日放假。有时回家,有时留宿。无论如何,这天叶妍将专门学到的焖煎炒焗技艺,全部用上,给儿子来一顿丰盛的美食。鸡、鱼、猪、海鲜一样不少,甜品、小食也要点缀。刚开始时,叶妍是大鱼大肉地做,儿子每次都吃得摸肚皮,以茶水消滞。一来二往,儿子吃得有负担。叶妍见这样,便在量上收减,从营养、口味上进行恰到好处的搭配。此时,她发现:姜、葱、芫茜是很好的调味料。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这些小东西视而不见。姜、葱、芫茜她吃了很多年。大家煮东西时,经常会放上一小勺。就像父母要养育儿女一样,天经地义。但这些小东西有什么好滋味,她却没有什么印象。

姜的种植,她很忽视。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种姜的,要种多久。那一畦姜,总是种在荫凉、不显眼的地方,什么时候发芽,有没有开花,她一点没察觉。现在,她脑海里,家里的姜,就是那一畦,印象里是绿绿一丛,叶子泛黄要枯萎的时候,她知道,姜就要收割了。

芫茜、葱,是冬天种植的。好像它们就为春节而生。在乡下生活时,家里养的鸡、鹅,是春节最隆重的饮食。母亲煮鸡时,总喜欢放一些芫茜、葱进去。叶妍认为,姜是除腥的,那么芫茜、葱应该就是调味的。小时候,她不吃芫茜、不吃葱,甚至不吃芹菜、韮菜。这些都是有着奇怪气味的蔬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逐渐对它们失去了敏感,至少是不讨厌了,也说不上喜欢,只是一吃就知道这是什么。没想到,人到中年时,对这些一直充当配料的芫茜、葱,她居然有一种近似不能放下的热爱。起初,她是因为手忙脚乱为儿子准备午饭,鱼都蒸熟了,才发现忘了放葱,急急忙忙,抓起葱苗撒在刚蒸得鱼皮炸裂的鱼身上。若再蒸,鱼肉就老了。果断关火。想想外出吃早餐时,有些人在滚烫的粥上要几粒葱花,那么看来,葱应该可以生吃吧。北方煎饼卷大葱,那根大葱好像也是生的,这样想来,叶妍便心安理得。

开饭时,镬盖一开,整屋子都是香气扑鼻。葱香拌着鱼香,让人直吞口水。自此,叶妍突然间就开窍了。煮鸡肉,快起镬时才放芫茜,来两下翻炒,那些青脆的芫茜变得柔亮修长,色、香、味,能把人的味蕾掀翻。叶妍的厨艺得到了家人的刮目相看。叶妍在吃这方面的功夫,更是越下越深。

今天显然是晚了。买鸡的时候,那个档主也看出来了。“靓女,今天这么迟才来买菜的啊。”

买排骨时,女档子笑盈盈地说,冬至你买肉晒腊肠,春天你买猪蹄煲醋杀菌,今天是立夏呢,你买什么?

叶妍觉得有点尴尬。儿子贝贝小时候很胖,小区的人都称他“肥仔”。后来,搬家近十年,见到老街坊,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问起“肥仔”状况。胖,让别人记住了儿子。看来,经常出入菜市场,也为自己在市场上争到“一席之地”。

一个大姐,在桥边横着一辆三轮车,满载玉米棒。几位大娘正围着剥玉米衣。叶妍也挤了过去,她想剥几条,给老人换个口味。一个小伙子,靠过来,一边跟着剥,一边问:“阿姨,你们打了新冠病毒疫苗没有?”

叶妍忍不住侧过头去看看,才发现小伙子穿着一件红色马甲,上面印着“党员志愿者”。自从2020年(庚子)春新冠病毒突袭以来,防疫成了全民首要大事。2022年3月15日,国家卫健委发布《关于印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九版)的通知》,轻症患者不再要求去定点医院治疗。叶妍想,这应该是释放出放宽防疫管控的信号吧。老人,是容易被忽视的群体。一方面,他们都是成年人,似乎可以管理自己,不象学生,有老师和家长跟踪。一方面,他们已离开工作单位若干年,对社会上的事不再敏感甚至不甚关心。再有,老人可以少出门,家里吃喝有年青的解决。更有,老人几乎没人管或管不过来,与外界脱节。这位志愿者,为了与老人拉近距离,年纪轻轻的,倒也有办法,混在玉米摊中,帮老人剥玉米衣,拉近距离想办法完成任务。

大袋小袋的,向回走。叶妍又在桥头看到几个红马甲的志愿者,也“摆摊”替老人家捏骨捶背。再往回走,在街口转弯角,见到几个志愿者,簇拥着一对老夫妻,其中老公公腿脚不灵便,一个后生志愿者背着,帮助送其去种植疫苗。真可谓提供着“女婿般的服务”。公仆啊,真不容易。

叶妍一边感叹,一边伤感起来。此前,她陪同父母去接种疫苗。排队登记时,前面一位满脸沧桑的阿姨,形单只影,坐在凳子办手续。工作人员一边看她身份证,一边说,“阿姨,你的家人呢?”

“家人都要上班揾食呢。”

“你七十七岁啦,七十五岁以上老人必须要家人陪同才能打针。”

“那就很难来打了。”

阿姨一边嗫嚅着,一边无可奈何地离开凳子。

听说,后来医务人员登记了阿姨的联系方式,送药上门,为老人注射了疫苗。

4

无论压力有多大,总要生活。上班时候,穿戴总不能太简陋。当然,得看心情。无波无澜时,叶妍也喜欢捣鼓一下自己。二三十岁时,叶妍很少化妆,护肤需要抹点油搽点膏,衣裳舒适喜欢便可。四十出头后,她就开始不自觉地修饰自己了。并非无自信。岁月无情,奔“五”的人了,青春如白驹过隙。愉悦自己吧。春天来了,像剥茧一样,衣服一天减一点厚度,才三月,叶妍已穿了一条薄薄的黑色裙子。黯黄的脸色,几乎与肃穆的服饰混然一体。可得增加点亮色。找一条纯银打造的花坠项链搭配吧。那个三层的首饰盒,叶妍精准地把抽出第三层,把那条银光闪闪的项链拿出来。这是一条纯银项链,吊坠是一朵乒兵球般大的花朵,花瓣镂空,实边,花朵下面,还有几穗银珠子链。银链挂在胸前,那袭黑裙和黄脸一下子就有了生气。叶妍非常满意。拾掇首饰盒,她看见一个红色的小绸缎包躺在一角。这是什么?好像没印象。叶妍打开,原来是一对金耳环。

嗬!这是家婆坚持赠给她的金耳环。

家婆初次赠她耳环时,她没有收下。那天傍晚,家婆递给她一个小绸缎包:嫂子,我这对耳环太大了,送给你吧。我自己戴一对小点的。家婆抖开绸缎包,一对金灿灿的耳环展现在眼前。这耳环品质真不错,戴了多年,依然黄澄澄。耳环后宽前窄。从耳环眼一直到耳垂,那是铅笔般宽的前面,还镌刻了一道道的“光芒”线,如果与灯光接触,一定会增加不少气场。叶妍谢绝了家婆的赠送。叶妍想,老人家的东西,还是自己保存吧,说不定那天想换着戴呢。再说,要收下也总得当着小姑子面子。关于物质金钱,还是清楚一点好。不承想,第二天,暖明递给叶妍一个小绸缎包:“妈给你的金耳环。妈非要给你。”再推托就生分了。叶妍接都没接就对林立说,“那就放首饰盒行了。”

讨好儿媳妇?忽然,叶妍猜想家婆了。小姑子一家调到外地工作。条件所限,家婆很少过去看女儿。一个农村的老太婆,没退休金、没殷实的家产,只有一个风烛残年。养儿防老,应该有不少家婆想着还是要看儿媳妇脸色的。叶妍有点懊恼,忙工作忙儿子,就是忘了家婆。越想就越觉得家婆送金耳环是为了讨好自己。叶妍有点羞愧。沟通少、关心不夠。现在老人家如此状况,叶妍深感自责。

每天下班第一件事,给家婆喂饭喝水,捶打身体,是叶妍的首要工作。

这些,保姆可以做。但叶妍依然坚持自己做。一来,她认为做这些基本的工作,可以给老人增添力量,尤其是儿媳妇亲力亲为,效果可不一样。

5

林秋霞是暮春前一天搬到城里的,住在儿子家。老伴五年前去世,她一个人守着房子,左邻右舍都是家族的人,日子也不算太孤清。这几年,腿脚越来越不灵便。迫不得已,她只能投靠城里的儿子。女儿彩霞专门从外地回来在哥哥家住了一周,陪母亲适应新环境。彩霞把母亲东西安排停妥,便带她到楼下溜达。小区绿树婆娑、花团锦簇,可林秋霞觉得这些都比不上农村的竹林、路边的野花。南国春天,雨水充足。小区地面、花草树木,天天忙着喝水,喝到水灵灵的,形体肿胀,都快吐了。花园有一株肥硕的禾雀花,开发商还特地搭了一个棚子,让藤蔓攀爬。此时,禾雀花已开得相当灿烂,落叶与残花,在地上泡饱了,正热烈地发酵。空气中,有浓郁的花香,也有微微的腐味。

“禾雀花都进城了,活得多滋润。我妈也进城了,生活更精彩。”彩霞说。

林秋霞苦笑着说,“禾雀花没有离开土地,我是离开了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这或许是很多人不愿离乡的原因。在家思远方,在远方思家乡。儿女长大离开自己,自然成了心头的牵拉。自己离开故乡,又实在依依不舍。

6

这几年,老鼠日子很难捱。老鼠家族减员严重。老老鼠很难才盼得家里有窝崽。除了人类说的创建卫生城市、创建文明城市的因素之外,疫情是一个灭顶之灾。城市越来越井井有条,对脏乱差的治理一日比一日抓得紧,酒精、85清毒水等等,老鼠的藏身之地惨遭洗劫,活着不容易。叶妍记得,几年前,她家经常有老鼠出入。防蚊纱窗一不小心忘记拉上,家里就会被老鼠弄得没了章法:瓜皮果壳,随处可见;乱衣乱物,俯首皆是。

一场疫毒,老鼠疲于奔命,人类惶惶。与病毒战斗,那是无奈;有工作相伴,才叫值得珍惜。多少人在为生存奔波。叶妍很满足,在经济大环境不容乐观的情况下,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虽然工作任务越来越重,压力越来越大,起码丢饭碗这把利剑没有时刻悬在头顶。

林立与叶妍的孩子贝贝,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

贝贝读初中时,是乖孩子。放暑假时,父母在家就玩一下手机。父母上班了,他就把手机上交,千叮万嘱爸妈,要把手机藏好了,不要让他找到。现在,每每讲起这事,叶妍都会流露出满意的笑容。到了高中阶段,叶妍忽然间觉得不懂儿子了,估计这就是叛逆期,经常让叶妍俩夫妻揪心。

儿子房间乱糟糟,还以收拾好找不到为借口,任之混乱,根本不象人为,像被老鼠钻、野猪拱。

现在,家里有个不理自理的老人。叶妍可谓百上加斤。

自从家婆脑梗以来,叶妍处于无时间概念状态。周几、几号,她通常会搅混,看着日历,把几号与周几对上了,自己却不知道当天是几号或周几。不会是更年期健忘了吧?脑袋没问题吧?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是不是事务太杂了?叶妍有点郁闷。

叶妍睡眠质量非常好,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因为太累了,累得不行了,所以,每每一倒头便入睡,毫无思想准备。张眼睛工作,闭眼睡觉。这样形容叶妍一点不为过。林立对叶妍的睡眠质量“恨之入骨”,一则偏偏他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二则同时躺下才说着话等对方回答时才发现没了声息——原来叶妍已秒睡。这天,叶妍到医院帮家婆开完药,中午送药回家,饭后便在沙发上躺了。随便吧,将就一个囫囵觉,是一件幸福的事。正睡着,咣当一声,林立开门进来,对着叶妍说:兰姐让我们回去准备后事。

叶妍嗖的一声,从沙发上直接弹起来,张口要问怎么回事,才猛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恶梦。

叶妍心跳加速,顿感不安。

7

清明回乡扫墓,这是节日的必修课,今年成了额外的奢侈。

兰姐独身,两个女儿都在外地读书,没回家。她主动提出清明节可以和其他休息日调整,让林立、叶妍有时间回乡招墓。

扫墓是一个大家族的集体活动。老的老,上完晚班的没体能爬高山。到了山下,扫墓队伍便兵分三路,老弱在山下等,体格强健到东边最远的坟头添土,稍次的往西坡祭拜,到时集合到另一处平地扫墓。山口建了一家漂流酒店。干净整洁的水泥地,四周是绿树。几位长辈、少年及刚从防疫中归来的林立,找个树荫坐了。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热辣辣,让人睏得很。叶妍没下车,放缓座椅,帽子罩着脸,呼啦一下就睡着了。醒来时,感觉空气闷得很。树叶剪下来的阳光,把车子也烤烫了。望望山,看看摇曳的树,叶妍软沓沓的下了车,朝大家走去。坚二哥和五叔都是七十岁左右的乡下大伯了。坚二哥在县水利系统退休,之前负责村里排灌工作;五叔一辈子在农村,大家一在村里生活、工作,但俩人的眼界与经历显然有很大的区别。坚二哥回忆起他坐飞机到这到那玩,五叔想起几年前,村里组织老人家们到外省玩,象征性交了六十八元。见我走过来,五叔立马来精神,“大嫂,最近去哪玩了?”他对叶妍的生活很羡慕——一个农村长大的女孩子,通过念书上大学找到体面的工作,不像村子里大部分的孩子,不是在家里种田就是在工厂流水线。

叶妍苦笑着摇摇头:“五叔,能去哪啊?先不说疫情,家婆这状况的,休息日也是上班日。”

五叔有点怅怅然。他知道生活不能自理的悲惨境遇。他的大哥是瘫卧在床几年后走的;侄嫂最后的日子,腿不好使,用手代脚,匍匐在农家粗糙的水泥地上,艰难前行。农村收入低,种收繁忙,谁有空时时刻刻侍候啊。

车上空间狭仄,几个月来的缺乏运动,难得来到大自然,叶妍如灌满凝胶般的双腿,跃跃然要动起来,好把身上裹挟的负能量甩掉。

侄子、侄女无所事事在地上乱画。他们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平时和爷爷奶奶生活,是留守儿童。叶妍来了兴趣。凑上前去和他们套近乎。

“敏仪,读书辛苦吗?”叶妍问。

“不辛苦。”敏仪。

“鹏仔呢?”叶妍再问。

“不辛苦。”鹏仔。

回答出乎叶妍意料。儿子贝贝每次回家都诉苦学习紧张,叶妍是不以为然的,自己也读过高中,怎么辛苦了还不清楚啊。

“你们俩平时有什么爱好、兴趣?”叶妍问这俩四年级、五年级的学生。

头摇得干脆,一点不受郊野风的影响。

“平时喜欢玩什么啊?叶妍不死心。

“玩手机!”异口同声,像山间拗竹笋的声音。

玩手机!这大概是共同爱好吧。

“没有人喜欢跳舞、弹琴啊?”叶妍追问。

“之前老师问大家有没人会这些,我们班都没有人举手。”大一点的敏仪说。

“好吧。那我们一起跑步,怎么样?”叶妍实在不知道继续问什么好。

“你跑不过我们的。”俩小孩很自信地挑起眼光看着我。

“试试!”

话一出口,俩小孩便箭一般跑出去了。

正中叶妍心意。

从阳光热浪下跑到树荫,从暗影中突破到高光里,仨人气喘吁吁,汗水开始在脸庞上泛滥。从停车场绕到游乐园,又绕到广场,再上一个坡,就跑到了酒店门口,有商家,应该有零食卖吧。大热天,陪跑。叶妍想讨好一下这俩小孩。小跑进酒店,服务柜台上空空如也,好像人也没有一样。瞅见摆在门边有十来盒点心,叶妍仍不死心:有人吗?这点心如何卖?”没有任何反应。

叶妍再嚷。柜头后面终于冒出一个头顶。不辨男女,对她毫无反应。此时,“咚”一声,一鸟在室内撞到了进门左侧巨大的玻璃墙上,跌落,迅速再飞,又“咚”的一声,此刻顺着窗帘滑落到地。叶妍箭一般跑过去,她怕这只误入酒店的鸟再撞一次,小命不保。

隔着窗帘,叶妍逮住了小鸟。小鸟无力地扑扑翅膀,实在不能挣扎逃命。俩小孩好奇地凑过来,叶妍示意他们接过去,小孩反而一躲。这只是什么鸟呢?叶妍不知道,小孩更不知道。抱着小鸟,他们仨,回到了“大本营”。远远地,叶妍就嚷:抓到一只小鸟啦。几个老人和林立不以为然,还讪笑着:骗鬼!叶妍左右手掌形成一个保护屏障,鸟头从虎口处伸出来。他们没看见。走近了,林立发现,还真是个鸟啊。

“放了它吧。”林立说。从农村长大,最爱捉鱼摸虾掏鸟的男人,接受了教育,生活在城市,思想行为有了变化。

叶妍不为所动。她知道,小鸟晕乎乎。

“保护野生动物。”叶妍

几个老人,似乎点燃了儿时的记忆,马上从地基上站起,拢过来。五叔主动地从叶妍手上接过小鸟。

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黑黝黝的脸上,泛出神采,额头上的皱纹仿佛被鸟儿翕动的气息抚平。

“啊,这是一只鹧鸪啊。”

“七八两重少不了。”

“炖了吃很清甜。”

叶妍急忙从五叔手里“夺”回小鸟:“让它缓口气它就会飞了。”

叶妍、俩小孩、鸟,穿行于阳光、树荫。

怎么办?怎么办?

叶妍心里焦急地问着。小鸟耷拉着头。没有力气回答她的问题。

水泥路上有滩积水。让它吃点水会好点吗?不管了,叶妍蹲下来,小鸟尖尖的嘴便倾倒进积水里,怕它呛,叶妍抬起,再放下去。如此几次,也没见小鸟吞咽一下。罢。

来于自然,还于自然吧。离开“掌控”,歇一歇身心可能会缓过来。这么一想,叶妍见路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化丛密密匝匝,便有了主意。把小鸟放在上面,小鸟身子悬在纵横交错的枝丫上,叶子星星点点遮挡着,叶妍努力看看,也只能发现小鸟在绿化丛中若隐若现。

安排妥当。叶妍便和俩小孩继续跑路。绕过广场,终于发现了一处可以跑到大山里的路。沿着一面水泥坡,叶妍他们拐进了漂流河道。这个炎热的春天,大部分河道干得老底朝天,泥土发白。两岸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山路崎岖落寞。新冠疫情以来,对旅游业影响巨大。去年暑假,叶妍都已经把一家到某省旅游的团费交了,临出发前出天,该省发现疫情,一趟期望了一年的远行,就此搁浅。

叶妍带着俩小家伙,一路向前。有点闷热,扑腾而过,是郊野浓浓的草味。气喘,汗滴,叶妍意犹未尽。俩小孩时而落下,时而不甘于后,蹿到前面。

“这是什么啊。”叶妍指着路边的芦苇故意“请教”。

“竹子。”鹏仔说。敏仪没哼声。

叶妍大吃一惊。屋前房后都是竹林,鹏仔怎会认错了?

再往前,是一处潭水沼泽地,肥肥的水芋头,撑着草帽般大的绿叶,挨挨挤挤。

“这又是什么。”

“荷叶。”鹏仔这句话几乎把叶妍绊倒。

“荷叶是圆的。这个叶子是尖的。不对。”敏仪说。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叶妍忽然想起一个人,小学同学惠敏。时间大概四十年前,是小学二年级吧。老师每天会把昨天教的生字写在黑板,然后提问同学。

那天,黑板上写着“鸡蛋”“唢呐”等。敏生同学被提问。

老师指着“鸡蛋”。

惠敏脱口而出:“鸡春”(“鸡蛋”的土话)。

台下同学“哄”的一声笑得东倒西歪。

老师强忍着笑容。再指“唢呐”。

惠敏毫不怯场:“嘀嗒”(“琐呐”的土话)。

同学们简直是乐坏了,没想到,生字可以这样记。惠敏是把土话和实物对应,完全没有对应书面语。

叶妍想,惠敏当年记生字的时候,是不是脑海中对应着一幅图。

敏仪、鹏仔有没有将生活和接受的教育关联着一幅图?应该有的,他们知道,小鸟是不能抓的。

回程,路过绿化带,直奔小鸟栖身处。“呼”的一声,小鸟展翅长空。呵,它终于缓过气来了。

这天,跑步是愉快的。小鸟重新“活”过来,叶妍更愉快。

8

保姆月薪五千元,另外要管吃住。这个费用对普通家庭来说,是贵了。但从目前来看,保姆必须要雇。

家婆还没出院,经相熟的医生介绍,叶妍来到了开心家政公司。家政公司在一个市场的楼下。叶妍和林立是上班日中午休息时找上门的。

或许是员工下班了,或许这里压根就只有当经纪人的公司管理人员——玉姨。也许是昨晚电话已沟通过,玉姨也没再问林立和叶妍其他问题,招呼林立俩人坐下,她拐身就去另一间房叫人过来面试。门推开的时候,叶妍瞄到里面有几个人,她们正在吱吱喳喳地聊着什么。家政公司还是挺阔落的,近两百平方米吧。咋一看,就是一个普通住房。

一位清瘦干练的中年妇女跟着玉姨走了过来。玉姨、中年妇女就在叶妍、林立对面坐了。

“这是兰姐,这是夏小姐,你们互相聊一聊吧。看双方是否合适。”玉姨直奔主题的牵线。然后就象事不关己一样,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编织着毛衣。

“我想问一下被照顾的人挑剔吗?”兰姐。

“总体来说不挑剔。”叶妍。

“吃喝拉撒能自理吗?”

“开头不能自理,以后能否自理不清楚。你有什么要求?”

“我的要求就是不吃隔夜菜。”

林立嘴角翘了翘,努力控制住角度不要再打开。这个要求也太低了。

……

第二位面试者,一位胖大妈,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开口说话就是个大嗓门,还挥着如椽的手臂:我够力气。

……

第三位面试者,与叶妍同住一个片区,一边说话一边眨巴着眼睛,一句接一句,顺溜得很。口与目似乎同频共振,让人叹为观止。

……

第四位面试者,与前三位不同。年龄上比叶妍长两岁。据称,没有照顾过别人,但长期护理过病榻中的母亲。听口音,是外省人。戴着口罩。

玉姨从沉醉的编织工作中冒出一句话:“脱了口罩吧,让人看看。”

叶妍心中一惊,玉姨眼观六路啊,真厉害!

对方羞涩地扯下口罩,两片画过口红的唇惹人注目,牙齿长得歪歪斜斜不漂亮。

……

结束四人的面试。叶妍、林立还想再见见其他。

玉姨的编织工作进行不下去了。“最好的都在这啦。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既然是经人介绍。叶妍、林立也没再说。来个选择吧。

叶妍要选择最后一个。原因是年轻,老实。

林立要选择第一个,原因是成熟,有点文化。

“我是担心妈听不懂普通话。”林立这句话一锤定音。

选择兰姐,是对的。

兰姐上班后第一次放假,适逢下雨。林立开车送她到车站坐车。路上,林立无意间问起兰姐丈夫的情况,兰姐迟疑了一下,才隐隐地说,“我自己一个人。”

至于怎样“自己一个人”,林立、叶妍不得而知。

正因为“自己一个人”。兰姐的休息日,就变得好商量。只要不是有特别安排,兰姐哪一天休息都可以调整。

9

清明前一天,彩霞一家回来了,贝贝也回家了。家里人手多了,热闹起来。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天气暖,秋霞也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按医生的说法,可以坐轮椅了。

这天早餐后。叶妍就开始忙这忙那的,擦净轮椅,衣服袜子帽,给轮椅脚踏再套双袜防凉,一切停当,叶妍就歪歪扭扭不熟练的推着轮椅进房间。

“你比妈还焦急呢!”林立说。

毕竟是卧床后第一次扶秋霞起来,林立和妹夫李鸣显得格外小心。俩大男人,好像没有力气一般,一个上床抱,一个站在床前迎。使劲的鼓起腮帮憋住气,被抱的呲牙裂齿痛苦万状。秋霞终于颤巍巍地坐在了床沿,身体被林立、李鸣一前一后的扶,借力“坐”着,脚板撇在地上,轻飘飘。秋霞、林立、李鸣三人憩了几分钟。

“大家准备好了。”林立一声令下。

叶妍旋即双手紧握轮椅手把,两腿立马前弓后箭。

秋霞被李鸣撑着腋窝,林立托着屁股,坐上了轮椅。

调整脚踏、放好护腿、盖上被子、安装餐桌。

大家松一口气。

秋霞就像一位女王,被大家簇拥着推到了客厅。

叶妍、林立、李鸣、彩霞的眼里,绽放着光芒,舒展的脸容足以把厅里所有的尘埃荡平。兴奋、希冀、力量,都蕴含在空气里。

秋霞的眼皮无力地拉起,又耷落。努力,右眼皮慢慢撑起,攒下力气,左眼皮徐徐展开。眼前的景象有点生疏,又似乎是见过。轮椅从房与房的通道走向客厅,那两道白煞煞的墙璧,好象挂起的白帐,那一扇扇敞开的门,充满魔力,仿佛随时要将过路的物件吞食。秋霞忽然间呼吸就急促起来,呜呜地叫,表情惊恐。站在前面,迎接母亲出来的彩霞,连忙走上去,拉着母亲的手,“妈,起来了,起来了,这就好了。”

叶妍心里有点不安。

轮椅停放在客厅中间,面对阳台。家住六楼,秋霞坐着就看见树梢、鸟儿,还有远处的楼房。她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说不出话,无法交流。李鸣、彩霞、林立、叶妍无碍乎问这样舒服吗?要抬高一点吗?要吃苹果吗?喝水不?反应就是点头、摇头,或者是“不是啊”“是啊”“嗯”“呜呜呜”。没有了。

林立问母亲是否看电视。秋霞摇摇头。

自从贝贝上高中后,他一回家,家里就不放电视,怕影响他。这是家里的规矩。秋霞记得这个规矩,还是真不想看。不得而知。

才安静十多分钟。秋霞“呜呜呜”的叫起来了。身体要扭动的样子。

叶妍跑过去,“是要坐上一点吗?”见到秋霞姿势有点下滑,估计是不舒服。

果然,秋霞点点头。

叶妍撑着秋霞腋窝,用力。纹丝未动。借助靠背,恐怕要翻车。一旁的林立、李鸣、贝贝早已跑了过来。

几个人,众星捧月般把老人家调整好。

才坐一会,秋霞又“呜呜”叫,这回问是否向上抬高,她就无力地摇头,说着“不是啊”。

那就放平吧。叶妍控制轮椅把手,尽量把秋霞的姿势调整成在床上躺着的样子。毕竟躺了三个月,一时坐起来可能不适应吧。

秋霞是躺下了。可这身子只能是一个姿势,轮椅太窄,翻不了身。相对于在床上的大旋转,秋霞没有了施展空间。

才过了五分钟,秋霞拉长脸又“呜呜呜”起来。

见这般,大家又齐心合力把秋霞挪回床上。

这回,秋霞在床上反而安静了。

叶妍无奈地说:“妈对起床没那么期待了。”

其他人一丝苦笑。这笑有点凄凉。

10

新冠肺炎病毒经过几年的“生长”和“更生换代”,病毒更隐秘。

自2020年春节抗疫以来。这个病毒就如悬在人们头上的一把利剑,让人时刻提防。

工作受影响,生活受影响,收入更受影响。

到社区支援几乎成了日常工作。叶妍他们这些在国企工作的人员,仿佛是铁打的,水做的,能扛能渗透。

“五一”五天长假,不叫放假。作为单位的中层干部,既要公心又要公平。保证同志们休息,保证人员满足基层需要。叶妍可是没少思量。

4月30日,支援社区。

5月1日,支援社区。

5月2日,支援社区。

5月3日,当“保姆”。

5月4日,当“保姆”。

然后,上班。

保姆休息日,便是叶妍照顾失语失禁失能家婆上班时。

脑袋有点涨,应该说是麻吧。

是长期没有充分休息,得不到放松的反应?叶妍想想,又甩甩脑袋,象要把脑袋的部件归位。

4月30日去防疫,到的地方是本市与邻近的G市交界地带。G市经济发达,房价高位。这个交界地带,就被房地产开发商大做文章,建成了山清水秀、环境优美的中高档住宅小区,不但有工薪阶层的公寓,也有满足富人需要的别墅。G市许多人到本市购房,或早出晚归居住,或休息日前来度假休养。上周,G市发生疫情,病例增长。叶妍所在市立马就动起来,防范于未然,大家迅速投入到协助核酸筛查等工作。

叶妍他们一群杂七杂八从各单位抽调过来的人员,来到交界地带的主要出入道路,拦截车辆查验核酸。之前,对于居住在此交界带的外来人口之多,只是听说。没曾实地了解。这天,叶妍她们在道路查验健康码。却是亲眼目睹——这那象是本市地域!出入豪车,各色人种,真是开眼界了。

这只是一条双向的两车道。是进入各小区的一条连结外面的主干道。交通繁忙得很。

叶妍他们四个人成一组,站成一条直线,对过往车辆人员检查健康码。路面上经常停上一串车,拥挤得很。一辆二辆三辆四辆五辆……都是外市车,还有其他市的车,偶然才来一台本地车。本市地块住的都是外地人,叶妍忽然觉得感慨起来。与大城市人口涌入不同,这是显而易见的,本地人却买不起、住不起这些房子。相反,跑到本市市区里买房子,当然,是就业有更多的选择。他们自己土地上盖起的楼房,却自己没有能力住进去。

这次防疫查验核酸时,一位驾驶汽车的先生嚷嚷:我就住在G市,离这里不过几公里,在前面小区当保安,天天都要上班下班,天天都得验核酸啊?

“没有办法啊。只要你到过G市。”

“或者你就住在这里。疫情结束,才回去。”

大家替他支招。

规定是这样,没得谈,开汽车的保安有点牢骚,也没辙。

一个车厢里塞满货物的小车开过来。货物堆得车内光线黯淡,叶妍戴着护目面罩,视力减弱。直到把头探进副驾驶座,要用额温枪测体温,才发现:司机穿着黑恤衫,头上扣顶黑帽,对方是一名黑人小伙子!叶妍忽然觉得,车内这么暗,未必是货物遮挡了。说不定黑人小伙子的光芒,把车内的一切都压住了。

外国人!叶妍莫名一阵紧张,除了外国疫情相对严重外,如何与此黑人沟通。真有点难度。

“Where are you from?”

问他从哪里来,应该是这样问吧?叶妍将二十多年前课堂上学到的英文搜肠刮肚蹩脚讲来。

“要看健康码?我24小时内做了核酸。”黑人流利地说,一点没有外国人口音。

这可把叶妍寒碜了一下。

尴尬中,叶妍替对方测量了体温,没事,放行。

本来当天天气还是挺适合路面执勤。不太热,阳光不猛烈,大部分时间是阴天。可那防护衣服、鞋子一穿,可把叶妍热坏了。汗水变成一个个小蚂蚁,从上面一直往下爬,湿了的衣服、内裤,闷在里面,贴着肉,一点都不舒服。中午吃饭时,剥下的防护衣、手套都是水珠串串,仿佛他们就是高温下刚揭盖的蒸笼。没被吸走的汗,已形成一滩滑溜溜的水。

休息一天,叶妍继续参与支援工作。

这次,在另一条道上拦截G市人、车进行核酸检查。

村东与村西,都是村口,但人来人往的频次大多是很大不同的。

此次核查,多了货车,高档车少了。大家在路上用铁马设卡。单向的两车道变一车道。G市的车非常配合指挥,拐进旁边的停车场,接受查验。

来了一辆G市洒水车,远远地迟疑着,不知道是继续前,还是拐进去。这个地头,绿化与清洁,都委托G市,主要是距离更近,成本低。穿红马甲志愿者挥舞着红色的棒,让它往前行。洒水车又唱着欢快的歌,憋住要喷的水,“呱唧呱唧”地从大家身边驶过。过了志愿者的地盘,那车上的水便抛出一条条优美的弧道,把嚣张的尘土压住。

志愿者们负责引导车辆,叶妍负责在路上“拾遗”,就是检测那些没明白指挥意思,错误前行的车辆。

漏网之鱼总是少的。叶妍是志愿者身后最后一道屏障。昨晚雨下得痛快,早上天也黑着脸,叶妍和其他查验体温、健康码的人员,除了穿上防护服,还在外面套了件一次性雨衣。大家担心下雨了,又要从工作现场折回物资点,既浪费时间,也怕污染了物资。没有“失魂鱼”过来,叶妍相当清闲。傻站了一个小时,有点累,她就干脆找张凳子在路边坐坐。居然无意间发现,有几株麦子,结了穗的麦子,野莾地在五月的马路边生长。南方很少种麦子。叶妍印象中,那是很小的时候,在生产队辽阔的晒场上,有那么一摊收割回来的麦粒,在青香谷粒的陪衬下,显得那么特别。那一种新鲜的麦香,一想起来就钻进叶妍的鼻孔里。此外,在景区看过;在一处河边,也看过。活了几十年,在南方就看过三次麦子种植,这可是稀罕物。这个稀罕物,居然就长在路边。它的终极命运就是还于尘土。我们完全不用担心鸡鹅鸭、牛羊马来吃,这种思维好像已经落后很久很久了。它们也没有这个闲心,在规模化饲养场中,以前随处游荡觅食的家禽家畜,可要集中精力赶着出栏上市。一辆辆飞驰的汽车,好像就在告诉叶妍: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11

这二十多年,当地农民的生活可谓不断变化,甚至可以说是过山车的感觉。

这一带,就是鱼米之乡。叶妍努力去回想。有一个水库,叫花瓣水库。集防洪、灌溉功能于一体。多年前,叶妍工作原因,曾多次到过这个地头。初次感觉,它就是一个望不着边际的水塘荒山。除了水,就是岸边的山丘和树木,乡村的山山水水,叶妍见得多了,不稀罕。二次感觉,休闲之地。山上种了很多的水果、花卉,一座荒山,装扮之后,变得可观可赏,游人开始慢慢多起来。再次感觉,城市人聚集地。一座座别墅洋房,在山坡地头拔地而起,一了解,物业管理费不低,再加上周遭菜市场、商场还没有,生活成本可够高的。这次防疫到来,密匝匝的楼房,挡住了视线,山的影子、水的颜色反而不能一览无遗。

乡村发展真快。叶妍乘车到这个志愿点的路上,一直关注窗外。二十三年前,叶妍就生活在这个小镇。叶妍走出山里,开启了她看世界的人生,就是在这个镇上的重点中学广深中学。

到广深中学读书,离开家里,对于叶妍是第一次,在叶妍所在村,是第一人。前无古人。叶妍没有任何经验与参考。开学前,母亲对着叶妍拾掇出来的行李,有点犯愁。用什么装上呢?总不能像家里一样,什么东西都用化肥袋吧?母亲说,我去三嫂家看看,能否借个袋用一用。三嫂家有“香港客”(即是有家人在香港工作),时不时带大包小袋的东西回乡。那天,叶妍怀着极高的期望,等待母亲回家。母亲去了邻居三嫂家一个多小时,回来了,两手空空。没提袋的事情。叶妍也没问。那是明摆的事实。

到广智中学报到,叶妍是挎着书包,自行车载着水桶,水桶上塞满了衣服、洗刷用具。咣当咣当的一名新生傻里傻气地就进了校门。

重点中学离墟镇骑自行车有半小时的车程。叶妍每周回家一次,带点咸菜,有时捎袋米交伙食。那条沙土乡村路,两旁种着木麻黄,牙签般粗的针叶,遮挡不了多少阳光。偶然间有辆大货车经过,道路狭窄,车辆霸道,货车司机见前面有骑手,焦燥地按响那个极其刺耳的喇叭,呼啸着从骑手身边经过。叶妍本来是稳稳当当的骑着,那个响亮的一声“嘀”,象一个装满水的袋子摔在地上爆开,控制自行车的手一抖,车头便拐几拐,司机就算吓坏也不见影踪了,唯见叶妍仍心有余悸在车上颤巍巍。

12

“五一”假期,大家都回来了。叶妍到社区工作二天,保姆休息二天,整个假期,叶妍只有“五一”当天属于她。她心里自嘲:“劳动节”原来是为她而设立的。

“五一”,叶妍提出要去看看母亲。林立很爽快地答应了,殷勤地说,“要买点肉菜,捎点钱,一起吃个饭。”自从家婆脑梗后,叶妍无暇顾及娘家。所有的假日都交给了家婆。现在,只要叶妍不开心、想干什么,林立有求必应,甚是周到。

母亲的记忆力更差了。叶妍洗好葡萄,放在母亲前面。母亲端祥了一会,说,这叫什么啊?好象很好吃。

“吃吧。这是田螺。”林立故意说。

“骗我,这不是田螺,是什么我就忘记了。”母亲一边笑一边努力回忆。

一边回忆,一边吃起来。管它是什么,这不影响她吃,不影响她心情,起码表面上是如此。叶妍想,如果以后能保持这个状态,也不错了。她不敢想。

那次到居住地社区支援工作,叶妍偶然间发现,距离家不到十分钟路程,居然有一家养老机构。叶妍居然有点开心起来了。她认真地把门口广告牌上的联系电话记下来。

工作结束后,叶妍寻得一个中午休息时间,打电话到养老院。

“你好,养老院,请问收留脑梗的老人吗?”

“收留的。”

“不能言语、不能自理的,收费如何?”

“一个月全包4600元。”

“集体住宿吗?有单间吗?”

“有的,每个月多200元。”

……

住养老院比起请保姆划算多了!

叶妍此次到父母亲家,将此消息向父亲说了。

叶妍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父母都太老了,实在谁也照顾不了谁了,到时送到养老院,自己也可以天天见得到。父亲没有反对:“人老了,到一个集体里,反而会过得没那么孤独吧。”父亲是同意的,起码他知道女儿负责任地替他们作一个长远考虑。

13

端午节到了,叶妍从工作岗位上,又直接甩回保姆岗位。

假期第一天,家婆的亲戚来了。对家婆说了很多鼓励话。受到感染,叶妍一个人的时候,对着家婆也投心窝子进行鼓励和宽慰。这些话,其实之前说了一箩筐,后来疲倦了,也没有了新意,叶妍渐渐少说了,到后来也不说了。长时间的持久战,总会出现倦怠的思想。集体的力量,会瞬间点燃那个被烟尘蒙蔽的初心。第二天,家婆果然气色神彩飞扬,趁中午太阳好,顺便也坐起来吃饭,叶妍把她挪到轮椅上,大家合力把她转入电梯,推到楼下晒太阳。中午时分,邻居们要做饭了,原先扎堆打牌消磨时间的老太婆老大爷已散去,花园偶尔有出入的行人走动。这也好,让家婆有个适应。四个多月了,没到过楼下花园。一起“战斗”过的牌友,见着了肯定会问长问短,秋霞该如何回答呢?她会尴尬,叶妍也会窘逼。好久没见阳光了。林立推着秋霞,缓缓在花园中行进。轮椅走在花园一块块的长方形防水砖上,“咯咯咯”地发出微微的抖动之音。秋霞毫无表情,目光迷茫地望着前方。盖着的被子从肩头滑下,她弯低下巴,用嘴巴去叼被子,努力想把被子往上盖。叶妍看罢,迅速前去帮忙将被子铺到肩头。

“冷吗?”

“嗯。”低声地。

叶妍不禁心生悲凉。中午的太阳,穿上了棉袄背心,内有防寒服,外有毛绒衣,家婆依然有冷意,疾病比什么敌人都可怕!

晒着太阳,在小花园转了一圈。叶妍感到热烘烘。秋霞估计也热了,被子垂到半胸,也没有要拉上去的意思。秋霞表情安静,无所谓高兴,也无所谓失望。叶妍示意林立该回去了,林立却想再蹓跶一下。

“下次再转吧。我担心妈的身体一下子受不了。”叶妍摆出自己的理由。

林立一听,也是道理,大家便往家里回。

家里,饭菜差不多弄好。大家便摆开阵势,准备吃饭。

此时,秋霞“哼哼哼”地低声叫起来。正忙着摆筷子的叶妍望过去,秋霞脑袋都几乎贴着大腿了。

唉,腰不行了。

“来了,来了,回床上去了。”叶妍嚷嚷着,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快跑走过去。

一听说回床上,秋霞又抬起佝偻的腰身,不再哼哧。

把秋霞搬回床上,她又捏着自己短短的头发,咿咿啊啊。

“要洗头吗”。叶妍高声问。

“嗯。”低声地,伴随着点头。

把躺在床上家婆喂饱饭,自己吃罢,叶妍又去忙给秋霞洗头。

护理垫真好用。棉质那面防大小便,塑料薄膜那面防水。只是祸害了环境苦了钱袋子,一天至少得三四张护垫,五六张纸尿裤。

无师自通。去不了卫生间。只能端盆水在床前,把秋霞的上身挪到床边,用护理垫塑料薄膜那面保护好肩颈,大毛巾吸满水,便淋到秋霞头上。那在床上睡得颇有个性的头发,便顺从地随着水的方向舒展。秋霞静静地任由叶妍摆布。一不小心,毛布拧急了,水跑到秋霞耳朵廓上,秋霞便惊慌地“啊啊啊”,叶妍便赶忙去“抗涝”。洗得头来,吹干。叶妍便顺便将秋霞调个一百八十度,把她两双脚泡到一盆新装的温水中。

秋霞微闭着眼。很安静,很享受。这比起坐起来、到楼下晒太阳,那是毫不费力的享受。

洗一次头,泡一回脚,对于这个耄耄老人,是个奢侈的享受。叶妍深感自责,为自己没有做够,为自己的不够细致,为自己没能交办保姆。每天奔忙,不就是为了家庭幸福吗?可这基本的幸福都没有!

一天下来,叶妍是累了。中午,她想好好休息。可是,秋霞“不让”她休息。老是大声“嗷嗷”叫。

问她,她指着脸,又指叶妍。

“洗脸?”

摇头。

“问我为何戴口罩?”说完,叶妍也乐起来了。

“侍奉你拉撒的,戴个口罩行吧。”

秋霞没吱声。

过了一会,又“嗷嗷嗷。”

手指牙齿,或是口腔。

“剔牙?”

摇头。

“塞牙缝?”

摇头。

“口渴?”

摇头。

“口腔溃痬?”

摇头。

……

叶妍几近颠狂。

始前的自责,霎间灰飞烟灭。睡觉去。她走到隔壁的房间,关上门。唉,躺躺吧,尽管未必在这号叫声中能睡着。昨天在社区站了一天,本来的休息日的却被硬生生折腾了半天,瞎闹!

可怜、可悲、可惜、可恨、可恶,叶妍五味杂陈。心塞,眼皮却不听使唤,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当手机吱哩哇啦响起来时,秋霞还在床上号叫。

叶妍听完电话,看看时间,呵!睡了半个小时。起床!去替家婆换掉纸尿裤!离开床时,叶妍感到头晕脚轻,摇摇晃晃,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咬着牙关,叶妍还是拖着脚步来到秋霞床边,替她扒去裤子。

纸尿裤没湿。这可不是理由。

拉上裤子,叶妍双手叉着腰,以保证能够站着。

“妈,怎么了?能多一点表达方式吗?”

家婆还是指着头、脸、嘴,焦急地“咿咿啊啊”。

“上火了?”叶妍一拍脑袋。

“嗯。”

“喝板兰根?”

“嗯。”

费了半天劲,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家婆对于叶妍的照顾,似乎很是享受。

假期最后一天,林立一大早回乡下处理一些事务。叶妍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家婆。秋霞早就醒了,一见夏到,她就一边手语一边呜叫,比划着要起床。

好吧。主动要起床是好事。叶妍把秋霞搬起,放到轮椅上,推到厅里。半个小时不到。秋霞的脑袋又几可在大腿间沉没。叶妍又急急忙忙把秋霞弄回床上。

吃饭时候,秋霞又被搬到厅里,饭毕又回床上。

午睡毕,秋霞又要出去厅里。叶妍再搬。半集电视剧没看完,又“哼哧哼哧”,马上又搬回床上。

晚饭,叶妍再搬秋霞出来。饭毕,又嚷嚷回去。

来回折腾八次。叶妍整个人都快散架: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

到晚上八点多,秋霞想再次起床。叶妍实在顶不住了,“我可能还有一丝力气,搬你到厅,但估计没力气把你搬回床上。妈,明天咱们再起来好不?”

秋霞听毕。点点头。她知道,这个儿媳妇尽力了。为了把自己搬到轮椅上,每次都比上次力弱,第八次时,都差点把轮椅弄翻了。

家婆的爽身粉用完了。叶妍出门去买。这才发现,两条腿就像一对假肢,而且是新安装上去,正是磨合期,骨胳生硬,肌肉排斥。全身一个不舒服。

14

叶妍是独生女,从小学习成绩优秀,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份好工作。父母年纪大,后来也从农村搬到城里生活了。

父母除了购买日常用品,平时就在楼下转圈,稍远一点须得年轻人安排。笔架河离父母住地不太远,车程十分钟,适合他们。

作为北江的支流,笔架河从笔架山流出,到汇入北江时全长约十多公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它的主要功能是沿途村庄的防洪灌溉,河水清澈,杂草丰盈,游鱼可现。随着城市化发展,笔架河不断被改造升级,修绿道、造景观,非常适合休闲游玩。

笔架河改造很大程度保持了原始生态面貌,山间冲流过来的山石,静伏河底,在秋天水瘦之时仍可清晰看到。河中,不时有丛芦苇;岸边,偶现几处水芋。这些,不但沿途村庄很适应,连城里人也很接受。居住闹市,咫尺间有了回归乡土的感觉。在乡村居住,又能舒适地享受城市设施的便利。这成了很多人喜欢去笔架河玩的原因。

有位朋友说,他的故乡已很少人住了。不是人不想住,而是不能住人。环境不留人。荒凉、落后,设施跟不上,大自然大口吞噬,梁塌墙倒,野草藤蔓,蛇虫鼠蚁,触目惊心。言语间,很是无奈。那是难回的故乡。可以设想,他的故乡就像《百年孤独》奥雷里亚诺家族生活的马孔多,最终在飓风中变成瓦砾与尘埃,让人悲凉。

单位负责保洁的阿姨,闲时与叶妍聊家常。来自乡下的她,已在市区买房居住。平时叶妍笑问她,有没有回乡下盖房子啊?她马上掏出手机,找出照片给我看:这就是我的房子啊,已经建了十几年了。二层高。你看杂草都把路遮没了。我老伴在市区打工,村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住了,后来我也不敢住了。也就跟了老伴出来了。她们本来已从山里搬到山下,后来,为了多生一个儿子,又跑回山上居住。阿姨对于房子的空置觉得可惜了。

笔架河,无论早晨、傍晚,笔架河都是热闹的。跑步散步的,玩耍嬉戏的,驯狗溜鸟的,唱歌跳舞的,弹琴摄影的……五花八门。走在河畔绿道,总能见到一群群的白鹭在河水之上表演花式滑翔,或是细长腿伫立浅水滩石中,弯着头,撅起屁股,悠然觅食。绿道上的人各得其乐,河里的鸟清静自由,互不干扰。笔架河从山里来,流域地势从高到低,越往上游走,河面越窄,水越深。整个流域,修筑了十多道疏水道,可以从岸这边走到岸那边,直面水流、河风。

秋天,浅浅的河床,流水清瘦,鲫鱼、黄骨、小虾、乌龟等等,若隐若现,有小孩,忍不住,穿着拖鞋,涉水抓鱼捕虾,享受着乡村孩子般的乐趣。

父母在流淌着自然之风的河边旷野缓慢走走停停,虽然与滔滔不绝的流水有着反差,他们却仿佛增添了活力,高兴得像树上的鸟儿一样,嘴里说个不停。

与父母在笔架河畔散步。阳光如细沙般洒落,映得河水波光粼粼。漫步其中,叶妍心中满是宁静与喜悦。

这样的温馨,被家婆脑梗打破了。

15

工作压力、护理压力,多重压力下,叶妍病了,重感冒,咳嗽得厉害,她都担心自己会变成哮喘。平时亲自每天替家婆捶打按摩就少了。先是两天一次,后来三天一次,再就是周六日。家婆的胃口越来越差。叶妍猜,除了天气变热的原因,应该也有情绪的原因吧。叶妍有心无力。

转眼就到夏天了。从一月忙到六月底,叶妍只去过一次笔架河畔。

那次,是贝贝回家。叶妍绞尽脑汁,终于哄得贝贝和她一同到河边跑步。家婆要管,贝贝也得管。贝贝上高中后,回家较少,叶妍要抓住时间,对他的叛逆情绪进行疏导。贝贝是一路碎步小跑,就是为了迁就叶妍。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叶妍居然一口气跟着贝贝跑了几公里。那段时间天天雨水不断,江河暴涨。笔架河说不上浊浪滔天,但那一道接一道的混水,汹涌澎湃。难得走出来透透气,再加上跑了一段路,脑中的多巴胺分泌增多,叶妍心情轻快,叶妍走到那尚未淹没的英石上,嚷嚷着叫儿子拍照,自己做起了凌空起跳的动作。正面不够,来个背面,不奕乐乎。贝贝不喜欢被拍照,但不拒绝给人拍照。看到母亲的欢愉,贝贝也被调动了起来。

这一次到笔架河走走,是林立陪伴,大家都需要喘口新鲜气。这是他们中年后的共同爱好。

已是第四周了。重感冒还没有好。平时叶妍是可以跟上林立步行节奏的。但今天,叶妍明显是拖后腿了。林立说,咱们就往前走半小时路程,之后折回,回家刚好到点做饭。笔架河,涨水了。初夏来了。笔架河没了之前的清瘦,倒像吃得肠肥腰粗,黄黄的河水里不知卷杂着何物,囫囵吞枣沿着河道滚滚向前。两岸的花草从春天的滋润中走来,高兴得没了姿态,放纵着花朵和枝蔓。繁花满目,落英缤纷,不时一只只鸟,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或在草地上漫步,旁若无人。乌鸦!叶妍指着一只全身黑漆漆的鸟,不禁惊叫。在叶妍的潜意识里,乌鸦不是吉祥物。她也很少见,主要还是电视上见得多。林立忙纠正,那是嘹哥,看它的嘴巴,它们长得是不一样的。

16

贝贝的叛逆,是从高一慢慢开始的。

家婆病之前,贝贝从初中到高中后,到了全市的重点学校重点班,同学都很优秀,其学习压力巨增,学校的军事式管理让他很不习惯,对学校讨厌至极,主要是不满学校“步步紧逼”,认为学校严苛,这两年一直闹情绪。这种不合时宜的思想,让他在学校过得很不舒坦。以致于闹出许多状况,让叶妍林立胆战心惊,“急救补镬”。现在回想,叶妍依然心胸窒息。好几次,叶妍在奔赴学校的路上,感觉心脏就要骤停,或者要蹿出来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承受这些压力,唯因母爱,把命也豁出去了。为让贝贝正确对待这些问题,林立、叶妍没敢说什么,花足时间陪伴,提供足够后勤保障,才慢慢让儿子逐渐习惯和适应。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唯有爱能化解问题。

有时,叶妍也实在接受不了贝贝的想法,只能“强硬”起来:不准这个那个,要求这样那样。叶妍的强硬,似乎让贝贝“软下来”,但看得出来,那是口服心不服。

郁闷,忧伤。叶妍时常想起往日的时光。

“妈,你上班的时候藏起我手机。藏好一点,不然我会翻到的。”这是贝贝小学、初中时对外出上班的妈妈提的要求。

叶妍很放心,只把手机随便往箱里一放。

下班回家,贝贝问她要手机。望着母亲拉开不设机关的箱子,贝贝恍然大悟,好象觉得自己好笨啊。叶妍知道贝贝中途并没有用到手机。

那时候,俩母子是多么和谐友好依赖。

6月,贝贝高考后,在家里过着超长暑假。叶妍发现,儿子,正在逐渐长大,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掌控的小家伙了。

现在,贝贝的手机几乎没到过叶妍的手。

主动上交手机,那是笑话!读高中,每次回校上交手机,放假再取回,那是规定。有人为了掌握手机使用权,不惜买一台假机上交。这是叶妍在家长群里,看到老师隔三岔四发出的警告。

贝贝为了避免上交、取回,经常没带手机回校。

高考回来。手机、贝贝是彻底解放了。

玩游戏,看视频。

天天和手机捆绑在一起。

叶妍为提高贝贝体质,与贝贝到中医院开了一个艾炙等的理疗卡,需做治疗十次。本来可以天天做,叶妍每次中午回家问贝贝,做治疗了吗?

“做了。”贝贝毫不犹豫。

每次都这样回答。

有一次,叶妍瞥见那种每次做后作登记的理疗单,粗粗一数,才四五次,但分明是已经过去十日了。

“不是做了好多次吗?”叶妍惊奇地问。

“我怕你批评,所以就说做了。”贝贝。

怕没去做理疗被批评。难道不怕撒谎被批评!

叶妍心底里有火。没敢用力发。只是道理性啰嗦几句连续做,在家乡做,利用放假做,夏天做,等等诸如优势。

结果是,你说你的,他行他的。想什么时候去做,就什么时候去做。

“我长大了,我还不能决定我的事吗?”

十八岁的到来,是贝贝口里的独立宣言。

叶妍郁闷了。

在高三最重要的阶段,贝贝与班里的同学拍拖了。知道这个真相,还是暑假的一天中午。当时,叶妍的家婆还没有得病。那一段时间,家婆到了女儿彩霞家小住。

因为疫情,单位饭堂允许打饭回家吃,以避免人员聚焦。这倒是方便了叶妍:虽是只能打一份饭菜,但已足够俩母子吃。不用大中午的回家进厨房洗切煮。

一天中午,叶妍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位小姑娘。瘦瘦的,戴着一个不算薄的近视眼镜。

“这位是我同学小涵。”贝贝介绍说。

“阿姨好。”小涵腼腆地打着招呼。

过门是客。

三个人一起吃饭。贝贝已加煮了一个人的口粮,还有小涵从家里带来的一碟鸡爪子。

三个人一起吃着简单的中午饭。

叶妍简单试探性地问了一下小涵情况。

至于他们的关系,叶妍假装不知道。

大家都心知肚明。

17

接到父亲的电话,叶妍几乎要崩溃。母亲又走失了。这是时隔十个月后,母亲第二次走失。

这次母亲走失,与上次如出一辙。父母居住的小区,旁边是密匝匝的近百幢老楼,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民的集资房。除了通往主马路的街道能勉强双向通小车,那些横巷根本就容不下一台车。楼房向上生长,也向外扩展。到了二楼以上,更是“一线天”。一家人说话睡觉打呼噜,另一幢楼的上下层都能听到,更不用说同一层了。如果平时没关窗,倒不担心室外下雨会有雨飘进,反而要防隔壁会不会来个顺手牵羊。这些洗脚住上楼房的居民,生存的方式自然多种多样,而最贴切的莫过于在楼下做肉菜买卖。叶妍父母,最喜欢去买这些出自“农民”朋友的肉菜。在这些如棋盘般的楼房中,一般人是记不住东南西北的,除非经常在那里溜达。

父亲带母亲到菜市场买菜。母亲走得很慢,几乎是正常人脚尖紧贴脚跟的速度,还走走停停,习惯性地往回望望,也不知道她看什么。叶妍有时候陪母亲散步时,好几次问她为什么要老是回头。她说,看看有什么人跟着来啊。

父亲走得快。有时就在路边的摊档停下挑选一下蔬菜、比对一下价格,一边等母亲走过来。这次,母亲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走,估计是回头望得多了,都记不清哪个是前进方向。父亲和商家聊着就分神了,回头看时,已不见了母亲。顿时慌起来,马上返回逐个巷子搜索。一幢房子就四个拐角,整个集资楼群,就有无数个拐角。母亲就这样第二次消失在这些拐角中。

第一次,母亲迷余中被路人报警。警察开着电瓶车,将母亲送回旧居社区,社区工作人员根据母亲提供的儿子姓名,查到了家人。林立风风火火地和岳父大人一起把岳母接回家。

叶妍知道母亲记得家里的固话。和林立出去寻找母亲前,她特别将家里的固话呼叫转移到自己手机上。叶妍提出先回旧居社区看看。刚到社区,叶妍电话就响了——母亲在旧居社区服务中心!社区工作人员打来电话了。喜出望外!叶妍有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先到社区服务中心看看呢,假如母亲忘记了固话号码,那大家就会耗费更多精力去寻找——这次经历告诉她自己应该去到哪问到哪,就把电话号码留到哪。

见到母亲时,母亲说父亲带她去市场买菜,父亲先走了。以后再也不跟父亲去买菜了。唉。现在,娘家人的话,能够相信的,暂时只能是父亲了。说不定父亲老到一定程度,也是指东话西。

这次,母亲是凭记忆回到旧居小区,但找不到那幢楼了,她就在小区向清洁工请求帮助,请清洁工打车送她回家,清洁工一听就知道这老人家有问题。因为这里就是母亲说的小区,便把母亲带到了社区服务中心。中心工作人员根据母亲提供的电话,未能联系上,估计是叶妍正在操作呼叫转移中。也担心未能及时帮忙找到家人,便报警求助。当叶妍进服务中心时,警察也刚好来到。一番求证之后,警察离开。

“以后再也不跟你爸出去了。”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在嘀咕。

“妈,你以后,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定要找警察。不是有句话吗?有事找警察。总之见到警车就上。或者记好家里的电话,一定要记得号码啊。”林立不断地提醒他丈母娘。

18

贝贝高考尘埃落定,被省外一家重点本科学校录取。叶妍每天早起做双皮奶。这个双皮奶,是彩霞回娘家时教叶妍做的,说是老人家吃这个好吸收。叶妍也发现,这种双皮奶挺好吃的,自己家里做,营养又卫生,老少都得补充营养。

于是,在彩霞回去之后,叶妍便开始天天试试验做双皮奶。有时凌晨五时多起床,有时六时多起床,为的就是做几碗双皮奶,给家婆、贝贝吃,林立只是搭上了“顺风车”。孩子到外省读书,吃的都是外面的东西,到寒暑假时才能回家。叶妍很不舍。有时,叶妍都觉得自己有强迫症了。

女人终会变成厨神。这是妈级人群的定论。不管你信不信。

厨艺不是天生的,厨艺往往与身份有关。

叶妍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小山村。小时候,她觉得什么都好吃,能放进嘴里,填入胃里的东西,她都觉得好吃。尤其是饿了,那些食物更显美味。

父辈常说起爷爷唠叨的一句话:好好一颗米,为什么弄碎再做糍巴?其言下之意:不也是吃吗,何须在加工中浪费。

爷爷可是村里教书先生。听奶奶说,民国年代,村人每月凑点谷米,合伙聘请爷爷替村里的小孩学点文化知识。可就是这样,有些人家仍然拿不出那点粮食。刚开始时,爷爷体谅乡人的难处,睁只眼闭着眼,维持着教学。到后来,日子越来越难,交不出粮食的家庭越来越多,爷爷作为家里一名劳动力,眼看着自己家里也揭不开锅里,便停止了教学,自己也参与到一线的生产劳动中了。谷米,在爷爷和乡人的眼里,是那么的珍贵。

爷爷那一辈人,最现实的愿望就是填饱肚子。

父辈,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简单的种植,换来的粮食种类极其有限。相对而言,只是从爷爷那一辈人中,实现了食物数量上的增加。

这些天然的植物、动物,在健康的蒸煮烹饪中,喂饱了叶妍,让她迈出挺拔的步伐,走出了那个有着童年、少年记忆的小山村。

做菜,经验源于日常吃食。大概的依葫芦画瓢。叶妍做的菜常遭受婆家的挑剔。婆家虽也是来自农村,可是婆家“见多识广”,婆婆曾在香港这个大都市餐馆打工生活好几年,吃的见的,都是花里有俏、色香俱全的菜肴。叶妍何曾尝过?!叶妍年轻,爱美讲健康,喜欢吃淡的素的。公公婆婆做体力活,出汗多,需要补充盐份,有时还要放点糖。

叶妍偏不。还喜欢创新。贝贝吃她做的菜,有时也叫苦连天,说那是黑暗料理。

叶妍厨艺上的创新,是因为生了贝贝才有的做法。

自己吃什么、用什么,她倒不常关注。

叶妍的厨艺,也就是近几年才真正见长。

每逢节假日,贝贝在学校不回家,叶妍便想方设法的弄点好吃的,慰劳一下高中生。弄得不好吃可不行,外卖会把这爱心餐比下去。

有一次,贝贝点了一份外送,内容是:螺肉、寿司、薯片、丸子。贝贝吃得津津有味。看着那些金灿灿油腻腻的酱料,叶妍有种想吐的感觉。为了让贝贝少吃一点,她装作很好奇的样子,争着要试一试。贝贝虽然不乐意,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孝敬一下吧。叶妍一边吃,一边眉头紧皱,似乎在吃一陀屎,又像在嚼一团钢,咿牙裂齿,形貌恐怖,最后,径向垃圾桶吐,并跑到厨房漱口。

沉浸在其中的贝贝:有这么难吃么?

叶妍返回,又向食物伸出“毒手”。贝贝双手把食物拢着,一边嚷嚷:别吃了,吃得这么难受。浪费我的美味。

叶妍:再吃一点,可能第一口不习惯。

贝贝:少来这一套吧。你一向反对我吃外卖。无非是想让我少吃。

贝贝识破了叶妍的诡计。一番无趣。叶妍决定要练好厨艺。

世上有难事,只是少根筋。

贝贝喜欢吃鸡爪子。无论是炸的、酱油的、酸辣的,只要是鸡爪子,他通吃。这就好办。估计是个爪子,他都爱尝。

就从鸡爪子开始,争取和儿子的“亲近”的机会。是否好吃,另当别论。

叶妍对食材的要求严苛,首要是必须新鲜。鸡档通常是卖鸡肉时,买家不要鸡爪子才会有。一个鸡就两只脚。叶妍一早到市场,逐个鸡档巡逡,见到有几只鸡爪子,就买下来;暂时没有的,就和档主打个招呼,帮忙留起鸡爪子。一会来拿。太草,鸡还没卖出去,不可能剁下脚。叶妍为到买十个左右鸡爪子,往往要在各大鸡档间流连多趟,才瞅住机会,从各个档口中买够数量。

洗净、滚烫、冲洗,这只是做酱油鸡爪的前期功夫。

香叶、柠檬、酱油,慢慢加味熬制,才是功夫。

做蒜蓉鸡脚,还得剥大蒜、切香菜、碎辣椒,最后腌制一小时。

这些,都是叶妍在一次次失败中摸索出来的。乐虽然有几次吃后都认为是“黑暗料理”,但鸡爪子摆在那,他又不忍不住试。每次的尝试,提出的意见,就是叶妍改进的出发点。终于,叶妍做的鸡爪子就成了她的拿手小吃了。

19

单位规定,每逢节假日,都必须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

叶妍单位人少,每人每年都安排到四天时间。为了能有一个完整的假期。同事们都喜欢一次性把班值了。叶妍上半年,因为照顾家婆等事情,与同事调整了时间。转眼国庆,是一年最后的值班节假日,无法再调整。幸好,贝贝已到省外上学,暂时不用他分散。和保姆兰姐商量了一下,给她出双倍工资,兰姐答应国庆不休息,上四天班。

以前值班,叶妍都是利用这个时间对工作进行梳理、冲锋,把日常处理不过来的工作再推推。这次,她感到,除了工作的继续推动,还得利用这个时间,休息整理一下。太累了,心累、身累。

值班好啊。一心一意。工作、学习、休闲、锻炼都不误,高效、规律。交替进行,身心舒畅,既没有工作完成不了的焦虑,也没有专业渐行渐远的惭愧。

白天,叶妍加班,按照上班节奏操作;傍晚,看书,运动;晚上,休闲、看书、看一些益智短视频。以前值班,遇到工作不太忙,提早处理好,她追电视连续剧。她看连续剧的劲头,家人都自叹不如:吃饭、走路、冲凉,手机屏都在她视线范围,一部四五十集的剧子,不出一周就攻下来。现在,她不敢。主要是实在没有这个时间与精力消耗。脑不用,会长锈。看得多电视剧,她担心自己会提前痴呆。可不要成为家里的负担!

每天醒来,做一次早操和八段锦,再吃早餐。单位点的外卖,每顿都会准时送到。林立有时也会来看看她,担心她一个人待在单位,有个啥情况都不知道。

老实说,叶妍这几天从家务中解放,舒服极了。可就辛苦了林立,丢不下母亲,没出去玩,家里买菜杂务,和兰姐分担搞掂。晚上,叶妍结束工作、学习,换上鞋子,在办公区域的走廊跑上半小时,满头大汗通体舒畅。再到休息室点燃蚊香,开上空调。漱洗回来,蚊虫遁迹,温度宜人,美美地拿本狄更斯的《远大前程》,看着看着,迷糊了,倒头便睡。

叶妍的单位,单独一个楼层。值班几天,除了巡楼保安、林立,偶尔听到清洁工打扫。更多的是寂静无声。不怕孤单,就怕突然出现一个人,那才叫吓一跳。

20

母亲的思维越来越混乱。

上周,父亲说她削土豆,估计生吃了。因为只找到了皮。

自从走失了三次后,母亲已没有了单独外出的机会。父亲一回家,就用锁匙把家里反锁,然后藏起锁匙。母亲最终被诊断为从患阿尔滋海默症。这种病,给叶妍的感觉是记忆力衰退,认知功能下降,行为改变,日常生活能力越来越差。母亲行动极其迟缓,走起路来像乌龟一样的速度;每天晚上,她不会自己洗澡,有时父亲替她洗澡,她还说已经搞掂了。她整天窝在家里,父亲有时开电视给她看,没看多久她就累了,在厅中沙发一躺就睡了,一天要睡好多遍,不睡的时候,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而晚上,她又来精神了,可以整夜不睡在翻东西,在客厅喝水、呆坐。

除此之外,她还到处找东西、藏东西。将水果等零食放进衣柜,把一卷纸巾撕成絮放进鞋,帮她找袜子时永远找不出一双。她还收拾东西,内外衣服缠了又缠,说要回家。害得父亲帮她洗澡时,好一番功夫找衣服。

一天周末,趁兰姐上班,叶妍拉上林立,由林立驾车送叶妍和母亲到医院开药、复检。叶妍之所以不亲自开车,是因为母亲走得太慢了。半步半步地走。从地下停车场走到医生那里,该要花多少时间多大力气。还有各样的检查、取药等工作,如果让母亲待在一个地方等她,叶妍担心母亲做不到,到时走失了又得到处找,叶妍会疯的。林立把叶妍她们载到最靠近门诊的地方放下。

叶妍就拉着母亲看病去了。

还在看病中,母亲就说想去洗手间。叶妍见病人不多,征询医生同意后,就带母亲去洗手间了。

如厕、冲水、洗手、擦手,叶妍带着母亲。坐扶梯,母亲紧张起来,不知如何。叶妍先抬起一只脚,让母亲跟着她做。母亲紧紧地一手抓住叶妍,一手扶着弦梯。

曾经很能干的母亲,几乎成了小孩了。

那一年,叶妍单独离开家乡求学,12岁的年纪过着一周一次的回家生活,很不适应,初次回家时还大哭了一场。有一次,母亲到墟镇做什么来着,然后走了七八里路来到叶妍的初中,看看叶妍。母亲隔着荷花池笑吟吟的看到叶妍,当时的叶妍懵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学校见到母亲。荷花池旁那个笑吟吟的少妇,一直驻在叶妍的脑海,这是风华正茂的母亲,一如那亭亭玉立的荷花。以至于当时,她们交流了什么,她一点都记不起了。最后,母亲是给她生活费了吧。叶妍认为是这样。

母亲长得矮,但手脚麻利,灵活能干。叶妍觉得母亲是一个什么事都干得成的人,包括对她的“教训”。忘记自己做错什么事,小时候,叶妍被母亲拿着棒子追得满村跑,腿肚子因此爬了不少的“红蚯蚓”。叶妍也记得。当年,她从学校回家。正是一个秋冬的傍晚。凉意中飘荡着小院子里丝瓜水瓜的味道,叶妍走在熟悉的巷道里,见到了从屋后回来的母亲。风乱了母亲的头发,星星点点的白发在游动。回家是很高兴的事,叶妍忽然间就觉得鼻子酸了。

患病后的母亲是知道自己状态的,对于自己的变化很难接受,变得脾气很差。父亲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尽量照顾好妻子。但是,有时母亲实在太难应付,无时无刻不在家惹祸。父亲就像救火队员一样,疲于奔命。有时太累了,父亲便不再理会妻子,由她自由发挥。其结果是,家里乱得一团糟,母亲像个流离失所的老人。等父亲缓过来,只能继续他的“保姆”生活。叶妍曾经与父亲探讨过,要不送到养老院,要不请一个人帮忙。父亲对两种安排都不满意。他不放心妻子一人在养老院,他也认为他能干活,不需要雇保姆。叶妍猜,父亲估计想着能干一天是一天,不去增加女儿的经济负担。

看完病,叶妍下楼前给林立致电,让他开车过来。来到路边,见到塞车了。叶妍拉着母亲等着,一辆辆汽车经过,就是没有她家的。天忽然下起毛毛雨来,叶妍手里捧着八大袋的中药,便将手袋递到母亲头上,让她扶着遮雨。终于等到林立打着靠边的车灯过来了,叶妍逼不及待前去拉车门,一转身,发现有位女士打伞护着母亲。人间秋霞!

回到小区。坐电梯。母亲不知道电梯的门是打开让我们进去的。出了电梯,母亲竟然找不到她家在哪里。明明在她家门口走过,却径直走向另一家。

母亲啊!叶妍的泪在眼眶中转。

陪伴、照顾是母亲最好的疗愈。

周六,保姆兰姐上班;周日,叶妍当保姆。叶妍就利用周六这个“空隙”,带上母亲到南岸公园走走。公园很大,叶妍和母亲慢慢地走走停停。有机构在开展“亲子共读童蒙养正”活动,一群孩子和家长,热热闹闹。叶妍便拉上母亲坐了过去,叶妍成了全场年纪最大的孩子,母亲成了最年长的老顽童。叶妍多想自己还是那个少年,母亲还是年轻力壮的少妇。看完孩子们的嬉闹,叶妍带她在喷水广场走走,她就像个小孩一样,趴在栏杆,瞅瞅临水处有多少个钓鱼人。

叶妍跟她指点,远处那条啊,是高铁,贝贝就是从山那边坐车回来的。上次就是坐飞机从我们头顶飞过回的学校。母亲听了若有所思,终究没想出什么来。叶妍说着,就走神了,是啊,她也想贝贝了。

21

看到一则新闻,一位中午妇女,深夜跑到派出所,要求民警调取已过世多年的父亲的照片出来,说,“我想看看父亲的样子,我都快忘记他的样子了。”民警满足了她的要求,看到打印纸上父亲的照片,女人激动得直抹眼泪。

叶妍相信,有的怀念是不因时间而消逝的。

奶奶去世的时候,叶妍很小。四十多年过去了,叶妍仍记得与奶奶生活的点点滴滴。

洪水季节,停电了。奶奶责备叔叔没及时碾米,到时不知道要不要吃煮稻谷。

春天,奶奶抱着一个竹篮,里面是饱满的花生,正被奶奶粗茧的手一颗颗剥开。奶奶替后生准备播种的花生种子。

奶奶从椅子上起来,去盛饭。叶妍以为她吃饱了,拖起她的椅子摆到灶边,准备坐上去吃。奶奶盛好饭也没看后面,边吃边往后退到原先的位置,便一屁股坐下去,结果,往后一栽,后脑勺撞在打禾机的铁环了,血流如注。

奶奶患肺病去世。弥留之际,叶妍被大人带出奶奶房间。叶妍望着奶奶黑洞一般的房间。没有恐惧,没有言语。

奶奶就这样走了。

叶妍很想再见奶奶。

她知道她不会在路上遇见她,也不会厅里厨房再见她。

奶奶去世后的几年时间,有多少个黄昏,她就坐在天台。她等着奶奶。

她渴望奶奶从木梯上爬上来,然后就可以再见她一面。叶妍喜欢侧着坐或背着梯子那个空空的窗子坐。她希望一转身,就可以看见奶奶的头沿着梯子从下面升上来。

其实,叶妍从来就没有在奶奶生前看她爬梯上天台。

叶妍只是觉得:窗子下面是未知的黑。奶奶是可以从黑暗中上来的。她希望奶奶可以再出现一次。

长大了。叶妍很久没有想奶奶了。

自从家婆、母亲患病后,自己身上亚健康出现。她忽然又想起了奶奶。她也快忘记奶奶的模样了。

22

林立一直照顾着叶妍的情绪。林立有时在幽幽的晚上,对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叶妍说,所有终将过去,我们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在,一切都好。漆黑中,叶妍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正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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