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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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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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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号病房

入秋时候,悦葵老太太病了。什么病,说不准。家人都认为她是阿尔滋海默症发展到一定程度,是这样罢了。这是源于此前一位医生与家属说了:病人已是晚期,各样功能慢慢退化,要接受事实。

依琳不接受。因为她看见母亲左手掌肿了,显然是感染了,这与她好几年前一直陪母亲看的湿疹很相似。再加上,老太太左侧似乎没了力气,手抬不起来,俩人搀扶着,她也站不起走不了,两条腿倒成了羁绊。上洗手间、出房间,几乎是被夹住胳肢窝拖出来,整个人软歪歪,死沉死沉,把家人给累惨。

一改以往家属每月开药的习惯,依琳决定带老太太去看病。父亲说,去看什么病呢?都不知道挂哪个科。依琳也不知道,也惆怅。不过,她毫不迟疑选择脑科。因为之前一直是看脑科。

脑科医生看了老太太,说住院吧,疑似中风,先检查再康复治疗。

好吧。住进神经内科,如是中风,那可是急病,半夜照了一个核磁共振。第二天医生一看检查结果:这是脑袋出血啊,我这科室管不了。要到神经外科解决。依琳又急匆匆推着老太太到了神经外科入院,医生看了检查片子,立马就说,下午手术吧,把血导引出来。幸亏她是老年人,脑萎缩。如果是年青人,这个出血量,脑压高,早就昏迷了。

老太太曾做过两次肾结石微创手术,期间打了麻醉药,醒来时,都躁得不行,尤其是最近一次,因为阿尔海默兹病的日益加重,麻醉药对其神经影响更大,术后苏醒,神智更混乱,动手动脚,依琳召集亲人共三人,寸步不离,六双眼睛、六对手盯紧抓牢,才把老太太控制住。稍为松懈,她把监测心脏仪器连接线都剪断了,幸亏剪的不是电源线。

本次再要做手术,依琳对此可是嗓眼子吊到半空。

生死攸关。不得不做。与医生讨论了几次。研究了多套方案。老太太还是被推进了手术室,术后马上送重症监护室,特别护理,以防万一。亲人每天以视频探视。

一天过去,通过视频探视,依琳见母亲眼睛紧闭,护士帮忙拍打、叫唤才迷迷糊糊睁一下眼,又闭上。老太太反应温和,基本上在睡。听护士说是打了镇静剂。难怪。

这跟以前麻药过后的闹腾又反差太大了。

第二天,情况稳定。依琳和父亲要求病人转出重症监护室。作为家人,他们知道失忆病人更需要安全感,更需要见到似乎熟悉的脸孔。

于是,他们正儿八经住进了十九号病房。

手术前,他们也在十九号病房呆了半天,当时大家的精力集中在转病房、找医生、检查、作决定的繁琐事情中,没具体留意旁边病友。病房三张床,老太太在中间,一进门那床原来是女病友,能动能走。最里面是一个麻高麻高的大小伙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再次回去,依琳发现,老太太左床换成一小伙子,面色红润,长得周正,整天一边手脚无规律地乱动。眼睛似开非张。右边床那位大小伙子,脚上穿着一对约束鞋,手上戴着约束袋,没有任何动静。

初来乍到,依琳不好打听别人情况。

一直围着老太太忙。住院事可真多。别看一整天待着医院,不象家一样要做饭干活,可打针检查一系列的事情,忙得依琳和老爷子够呛。

第一天住院,一系列检查工作。依琳陪着。第二天,手术,依琳陪着。第三天,老爷子说自己一个人陪就可以。

依琳就每天帮忙点餐,每天下班后回家做鸡汤送过去。

晚上到了医院,依琳不仅是瞧瞧,还要顶替一下,好让父亲洗浴。随后,她还要帮忙喂饭、擦洗老太太身体。遇到老太太打点滴时,依琳还要随时控制她躁动的手,既防弄歪针头,也防肢体位置放歪打不进点滴。

老太太术后一天多的确很安静。估计是镇静剂给弄得服服贴贴。第二天下午时,开始话语多了,嘴不停地说东说西,反正是不着边际的事,甚至连吃东西时也忍不住。老太太牙齿已掉光,吃的东西要打碎,再加上晚期痴呆症病人,吞咽能力差,但凡有半粒饭都要吞掉。

打点滴很耗时。几大瓶药水输进去,得二三个小时。还要是老太太不闹腾才行。一闹腾,吊瓶的水都滴不下来,时间就这样流走。于是,陪人只能牛虻一样,专心致志盯着老太太举动。为此,依琳熬得眼球打圈,老爷子累得牙齿上火,吃饭咬东西都觉得痛。

左床、右床,安静得出奇。

左床,除了单侧手脚有时不断地来回摩擦,还有隔着呼吸机传来哑哑的咳嗽声。老太太一听,“咦,怎么有鸭叫的?”依琳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养了一些鸭。”

右床,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不动多于动。有一次,听护士和家属说,“迟点再不醒,要考虑用高压氧,让他醒过来。”有时也透过呼吸机,传来重重的喘息声,如痰梗塞。老太太说,“咦,怎么有狗叫?”依琳赶忙回答,“你忘啦,你养了条土狗。”

左、右床,车祸受伤。重要的是,都伤着了脑袋,神志不清。

左床,是妈妈在守护。妈妈已是头上挂霜,听她说,共有四个子女,床上躺着的是老大,今年二十五岁。老二工作了。老三、老四还是小学生。

右床,一对父子守护。湖南郴州人。父亲和大儿子在老家生活,小儿子在清远工作,走路被车撞了。

左床的妈妈,时不时放老歌让儿子听,或者低头与儿子独自说话。

右床的父亲经常打来热水,替儿子擦洗。

两位父、母,年龄不小,却在照顾儿子。

老爷子天天连轴转,身心俱惫,精神萎靡。一天,依琳早早下班,回家煮了汤,草草几口饭后直奔医院。老爷爷见她来了,自己就瘫在旁边的陪护椅上休息,不象平时抓紧沐浴、洗衣等工作。依琳见此,知道老父亲累了。建议请护理人员帮忙。老爷子说,“220元请一个护理,她要管几床人的。你看,右床大儿子回家办点事,临时请了一个护理帮助父亲。结果那个护工,跟护士来的时间、次数差不多。白请了。”

依琳有次也见到护理,的确服务时间又少又短。

依琳有时和母亲聊聊,尽管大家做的是无效沟通。因为老太太永远不会和依琳正常对话,只有依琳顺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走。

老太太指着天花板说,“那里长了好多草啊,牛肯定吃得欢。”

老太太指着隔了挡板的光管,“今天真热,大晴天啊。”

老太太指着经过床边的其他陪护人,“这个人才放田水回来。”

……

依琳说,“是的。牛越长越大了。”

依琳说,“这么热我们就不出去干活了。”

依琳说,“农村人起早摸黑的。”

……

老太太说,“乡下的房子都快塌了,回去都没地方住。唉,没能力建。”

依琳迟疑了一下,“早就盖起来了,下次带你回去看看。”

老太太说,“不要买那么多吃的过来,又要你花钱了。”

依琳心里一酸,“吃是大事情啊,一定要吃饱。又不缺这些钱。”

这十年来,依琳父母都想在乡下修葺好老房子,或者重新盖一间周整的,由于资金等各样困难,一直没有解决。父母都是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经历过饥饿的困难时期,艰难供养依琳上了大学找了份体面工作,一家进了城,过上新生活。人老叶落归根,这些年,他们都萌生了回乡的想法。

依琳一边忙着单位工作,一边见缝插针了解农村建房政策。资金挤挤是有的,宅基地是最大的难题。违规的依琳不敢做,不违规又没地方。左思右想,除了老宅子还是老宅子。但老爷子嫌老宅子在山旯旮的地方,汽车开不进,人影见不着。不想再在原址弄了。

一连争拗了许多年,都没有一个结果。

老太太这般一问。不禁撩到了依琳痛处。犯了痴呆症,还记得房子的事,作为儿女,没能为老人家解决这个问题。依琳惭愧。

静静地盯着老太太打点滴时,老爷子和依琳也说说话。

长期照顾病人,老爷子很疲惫,心里不舒坦,想找人倾吐。

惯常,他都数典着悦葵老太太种种奇葩的所作作为。这天,他忽然说,昨晚,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老爷子慢慢道来。

睡着睡着,突然间像从高处被重重地拖下。嚯的一下,自己醒了。自己不自觉走出病房,沿着走廊一直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走,见到走廊有个人在门口睡着(依琳知道,每天晚上一过十点,确实某个病房的陪人把床支在走廊,睡在病房外),再往前走,经过护士台,只有一名护士在值班,在抄写着东西。我继续朝前走,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然后突然想,不要再走了,再走就找不到回头路了。然后我往回走,一直差不多到尽头,觉得自己的房间好象不在尽头。但自己内急。怎么办?随便一拐,进了一间房的洗手间。一边舒畅解决问题,一边就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因为洗手间的位置方向不对。完事后,出来一看门牌:二十号。咦,十九号就是在旁边啊。

这时,彻底清醒了。一回房间,个个都在熟睡。包括躁动的老太太、不安分摩挲手脚的俩小伙子。

老爷爷说起这事时,还是有点疑惑不解。

依琳为缓和紧张气氛,故作轻松地说,那是因为太累了。累得你头脑半梦半醒了。

这也是依琳的真实想法。

脑袋,真的太重要了。

床上俩位小伙子,包括悦葵老太太,不也是因为里面神经问题,影响到整个生活?

手术很成功。悦葵老太太的左手左腿居然能抬起来。老爷子很高兴,盛赞手术做对了。这可是最大的表扬,以老爷子的保守性格,什么手术他都是排斥的。

湖南郴州那对照顾病人的父子。父亲整天穿着一件迷彩服上衣。有几天,大儿子因为丈母娘去世,要回老家奔丧,只剩下父亲在照顾小儿子。有一天,依琳过去看母亲,见郴州父亲在吃泡面。便问了句,不吃饭啊?

郴州父亲:到楼下买泡面方便。点餐好麻烦。

依琳:我可以帮你点。

郴州父亲:换换口味没问题。

郴州大儿子终于回来了。带回一罐鸡、一罐豆腐乳。罐就是大大的装即食麦片的罐,一只鸡剁开几大块就塞在里面,形态可见。另一罐,装有方方正正的豆腐乳,红红的辣椒面掺和在一起。

吃饭的时候,俩父子就着窗边的栏河,揭开装鸡、豆腐乳的罐,肩膀一耸一耸,埋头大快朵颐。辛劳一天,咀嚼着家乡的味道,想想都觉得他们真愉快。左右床年青的病人,没有意识,每天通过鼻饲,把打碎的饭菜流质,灌到胃里。有时,医生为了检查病人的消化情况,还用一个针筒,从固定鼻饲的管抽吸一下,没东西往上涌,就证明已经消化食物。悦葵老太太做完手术第一二天也要通过鼻饲喂食,渡过危险期,便可以正常吃食糊状食物。

经过一周的休养,悦葵老太太解除尿袋,方便下床。老爷子、依琳早就盼望这一天,他们急切想知道,悦葵老太太能不能走呢?能站着也不错。

刚好依琳丈夫暖阳也来了。仨人一左一右一前,护着老太太,轻轻牵引她坐起来。老太太的身体是僵硬的,你往前用力,她的身体就往后使劲,对着干。仨人早已见惯。住院前就差不多这样子。但术后能抬腿,证明有效果,仨人有信心。果然,老太太挡不住仨人的“招呼”,“被逼”站了起来,尽管身体往后倾,重心后仰,毕竟在家人“推”着走了起来。

脑部真重要!左右病房的家属纷纷为老太太加油。仨人也不好太激动,毕竟还有俩年轻人躺在床上,至今未能自主呼吸。

坏什么,也不能坏脑袋!依琳心里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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