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坟前数度草绿草黄,我也早已两鬓挂霜。怎么也忘不了您声声的呼唤,乳名,犹如一根长长的脐带,一头连着您对我的牵挂,一头系着我对您的思念万方。父亲是个迷,让我一生也猜不透难以读懂,只能从母亲絮絮叨叨的碎言片语里,品味着他的复杂曲折的人生。母亲用红布包着一本红皮书,放在柜底,只在父亲的祭日才拿出来,它是县党史办赠送的一本《中共阳原县组织史》资料,上面记载着在抗日战争时期父亲是冀察区天(镇)阳(原)联合县中共第一区委员会工救会主任,后改任第七区工作委员会主任。
从母亲口中得知,奶奶生下父亲时,上面已经有了三男二女,家里穷的是一贫如洗,靠爷爷一个人给酒房看曲,无论如何也添不满这七张嘴,为此,父亲出生前,奶奶已经许诺隔壁的王奶奶,将父亲送给人家。王家给的回报是五升小米,外加二斤红糖,在父亲生下第三天,王奶奶带着小米和红糖来抱不肚疼的儿子,被我爷爷拦住了,他说“儿子怎么能送人啦?谁知道我儿子长大后能成就多大的事?种了一地瓜,还不知那个瓜解渴了。”还真让爷爷说中了,大伯在18岁那年,坐着牛车到大囫囵(当地方言,现在的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乌兰巴托市)谋生,一去杳无信息。二伯在晋北地区参军,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三伯在七岁那年失踪,全家人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第二天在村边的小西沟坡上找到尸体,脖子上是一道道伤痕,按照阴阳先生的说法是被野鬼掐死了,也许是被仇人害死的,为爷爷和奶奶送终只能落在父亲的肩上啦。
父亲在十岁那年被爷爷送到大同木匠铺去学徒,按照店里规定,前三年学徒工只是在店里做杂工,帮师娘做饭洗衣服。早上给师傅和师兄们倒尿壶,新到的学徒工地位最低下,做活时稍有不慎,就会受到师傅和师娘的拳打脚踢,师兄们也常常欺负新到学徒工,因为他们也曾受到他们师兄的欺负,代代相传。最严历的惩罚就是不给吃饭,每当父亲被罚站吃不上饭时,一位姓周的师兄总是悄悄给他藏上一块谷面饼子,晚上给他塞进被窝里吃,他从内心感激这位师兄,也愿意和这位师兄接近,周师兄在闲下来时,常常教父亲写字,算数学,父亲也常常帮助周师兄跑腿。周师兄喜欢抽旱烟,每过半个月,周师兄总是将钱用纸包好,让父亲送到一个杂货铺去买烤好的烟叶,父亲双手抱着钱包一路小跑,到了杂货铺高高柜台的外面,杂货铺掌柜长得高大魁武,年龄也就三十岁上下,他将早已包好的烟叶递给父亲,并笑着拍拍父亲的肩膀,嘱咐他一路走好,不要贪玩将师兄的烟叶丢失了。父亲保证似地点了点头,内心却怪掌柜小瞧了他了;小子不吃十年闲饭,男人到十岁时就要干半个人的活,当十三岁时就要干一个软劳力的活了,父亲已经十三岁,在木匠铺开始拉大锯了。怎么会将师兄的烟叶弄丢,也忒小瞧人了。
1941年夏天,父亲到店里学徒已经六年,他也长成一米七高的大后生。八路军某部开进晋西北地区抗日,周师傅和杂货店的掌柜都穿上军装到了部队,父亲才明白,原来周师傅和杂货铺的掌柜的都是地下党,他每次送给杂货铺的钱和拿回的烟叶里面都有情报,他已经秘密为党工作了五年,而自己还浑然不知。父亲理所当然请求周师兄参加了八路军,周师傅在独立团里任营长,父亲任周营长的通讯员。父亲在第一次战斗中就受了伤。他看到一个日本兵举枪瞄准了周营长,他急忙冲上前,将周营长挡在身后,他自己被日本兵击中,子弹从他的小腹穿过去,从他的后腰射了出来,带出一截小肠头。父亲强壮的身体被打出铜钱大一个洞来,身体里沸腾的热血像泉水一样往外蹿,堵都堵不住。父亲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战场上。他用双手也捂不住急着劲往外蹿的鲜血。伤口那一处的肉,剜过似的模糊不清,但父亲并没有感觉疼,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要尽快将流出体外的肠子塞进肚里,接下去他就觉的有点恐慌,从头发尖到脚趾尖的恐慌,他感到死神正在召唤着自己,天堂里布满粉红的杏花,充盈着芬芳。他被周营长和一位战士从战场上抬了下来,抬进了简陋的战地医院,在那里简单包扎后就送往后方医院,贯通伤,伤口很干净,也许子弹温度够高,伤口竟然没有感染。也没伤着要害部位,后方医院对他的伤口进行彻底清理后,等待伤口自然愈合,父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来能下地走动了,他拿着一个小马扎,坐在房前晒太阳,伤口也开始隐隐疼痛,有时疼的很历害,他毕竟只有十六岁,还是一个孩子,他现在似乎明白,当一个军人并是意味穿着整齐的军装,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整齐的军歌,排着整齐的队去吃大锅饭。军人在冲锋时,也必须冒着敌人整齐的炮火,像收割庄稼一样,前边整齐的倒下,后边整齐地继续往前冲。这其实是父亲的一个关口,他凭着自强的毅力挺过了这个关口,他完成了从一个农民到战士的转变,谁也说不清楚这是父亲的福祉还是他的人生磨难的开始。归队后,父亲就被周营长任命为班长。他随着独立营东征西战,参加了战争史上有名的几场战役,在后来的所有的战斗中都表现的十分镇定。他在冲锋的时候总是跑在最前面,像一匹无畏的骏马拼命地向前跑。向炮火密集处奔跑。
父亲在冲锋号响起之后从金色的谷地里爬起来,搂着三八步枪向前冲去,紧紧跟在周营长身后,他向前跑着的样子就像在飘,子弹冰雹似的四下横飞,不断有人被击中,在跑着人的身边突然哼叫一声倒下去,炮弹炸起的火光和黑云幽灵似的飘来飘去,机枪的狂躁声尖锐得让人停不下脚来,父亲蛇形运动,跳跃着向前奔跑,在一朵朵手榴弹炸出得毒蘑菇中穿行。把枪举在鼻子下面,头歪着瞄准,然后搂火,一个日本兵丢下手中的枪,慢慢倒在地上。父亲兴奋地吼叫着:“杀呀!杀你狗娘养的!”性格温和得父亲突然疯了似的。父亲一下子跑得更快了。他甚至跑到周营长前边去了。因为跑得太快,没有留意,他在跳过一个弹坑时侯,一脚踩中一个日本伤兵,把那个伤兵踩得杀猪似尖叫,身后的周营长顺手给小鬼子补了一枪。然后父亲又撞到一个机枪边爬起来想要逃开的皇协军,恰好机枪管捅到肚子里,皇协军直接报销。战场上士兵就像一群被鞭子用力抽打着的骏马,他们拼命地狂奔着,拥挤着,冲撞着,摔倒了又爬起来,相互倾轧着和践踏着,拥抱到一起去厮咬,用拳头击打对方的下巴,用手爪抠对方的眼珠,用膝盖去顶对方的睾丸,用枪托去砸对方的脑袋,用刺刀去挑对方的肠子,把对方,同时把自己死死摁在燃烧弹点着的烈焰之中。父亲最记忆犹新的是第一次近距离开枪打死一个日本兵,那次是他们营奉命去袭击敌人一个运粮车队,当日军的车队进入包围圈时,周营长一声令下,轻重武器同时开火,一袋烟的功夫,三十多个日军就被消灭,战士们开时打扫战场,这时突然从最后一辆车的车厢里站起一个日本兵,离父亲只有四五米远,父亲看见这个日本兵有一张娃娃脸,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也许比自己还小,这个小日本鬼子在同伴全部战死而毫不恐惧,镇定自若的端起枪,向着周营长描准,父亲条件反射地举起手中的枪,扣动了扳机,他看见自己的枪口突然冒出一缕青烟,子弹在青烟中停顿一下飞了出去,那个小日本鬼子猛地捂住肚子朝自己脚下看,然后斜着身子慢慢倒了下去,父亲身边的大个子战士向着小日本鬼子的背后补了一枪,父亲很不满的看了大个子战友一眼。父亲有一种自己被击中的撕裂感。这个刚褪奶毛的小日本兵成了异乡野鬼,战士们都在忙着收获战利品,父亲呆呆地目光看着这个身体渐渐僵硬的小日本兵,他内心既怜悯也很憎很他,你不在你自己的国家,父母身边学习生活,跑到我们这儿当强盗,我们自己还吃不饱穿不暖啦。还容得你抢吗?他从车厢里拉出一草绿色军用毛毯盖在这个小日本兵身上。
娘子关战役是父亲参加过最激烈的一场战斗,日军川岸兵团以一部攻击娘子关正面,而以主力向娘子关右侧循微水、南漳城前进,进攻旧关。旧关方面的发现敌情比娘子关正面迟了一些。那里是国民党正规军与晋军防线的接合点,在战线上是薄弱的环节,所以日军先头一举即占领旧关。晋军也曾增加兵力反攻,以图恢复,日军兵力虽不大,却扼险死守,终未能把它夺回来,成了暂时相持的局面。父亲所在独立营的三百多官兵奉命增援。那是父亲参加最激烈的一场战斗,他将一挺失去枪手的机关枪抱在怀里,不停朝阵地前蜂拥而至的日军的士兵猛烈扫射,枪管剧烈跳动着冒着青烟,冒着青烟的枪管很快变红了,暴躁不安的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枪管的高温传递到父亲的手里和身体上,他们打退了日军的一次次进攻,父亲褪下裤子往烧红的枪管上撒尿,尿水在枪管上滚烫成一个晶亮的水珠,甩出很远,整个阵地笼罩着一股尿骚味。日军开始组织第二次进攻,父亲使出吃奶的力气又端起那挺机关枪,他打光了一箱又一箱子弹,在他的枪口下,几十名日军倒在阵地上,父亲看到他们倒下去的样子,和成熟的庄稼收割没有什么两样,日军停止了进攻,天空传来嗡嗡声,敌人的飞机开始对阵地进行轰炸,飞机丢下的炸弹把山石炸的满天飞,战场迷漫在灰尘中,将守军全部埋在土里,可是敌人的轰炸一停止,父亲和战友们又从松软落满弹片的泥土里钻出来,寻找自己的武器,不停向进攻的日军扫射,父亲感觉就像在秋天的田野里收割庄稼,并且是酣畅淋漓的痛快。日军得到后续部队的增援,即再行攻击,把晋军那里的战线冲破一个缺口。敌人以一部向南压迫晋军,以主力向北,企图占领下娘子关车站,截断娘子关的后路,次日早晨,接到国民党最高统帅部的命令,伤亡过半的守军全部撒出阵地。战役结束,父亲因腿部受伤,转到地方打游击,任区工委会主任。
抗日的烽火岁月,父亲用勇气与信仰铸就的荣耀。那是一段充满血与火的历史,他用手中的枪,守护着自己的家园。
2025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