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呼和浩特市的白塔机场乘长龙GJ8567航班上午10.35分出港,向东北飞往呼伦贝尔市的海拉尔机场;飞机舷窗外的厚厚的云层感觉似北极的冰雕玉琢世界;风景迷离;卷起千堆雪;突然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呼伦贝尔大草原美景撞进眼里;满眼铺到天地尽头的绿,从机翼下一直漫向远方,连风的形状都能在草浪里看见。起初是细碎的绿;飞机再往低些,能看见蜿蜒的河——莫日格勒河,她不像南方的江河那样奔流汹涌,倒像条银蓝色的绸带,随意地在草原上绕着圈,圈出一片片浅滩,滩上的草色更嫩,透着水光的绿;没有边际的草原在阳光下泛着不同的光泽:近的地方是鲜绿,带着刚过雨季的水润;远些是墨绿,该是长得扎实的针茅和羊草;再往天边走,绿慢慢淡成青灰色,和云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草的尽头,哪里是天的开始。正午的阳光强烈,草原像被镀了层金。草尖上的露珠早被晒干,风一吹,金色的浪头此起彼伏,连河水里都晃着碎金。一群群牛羊在移动,像缓缓流动的白云。远处的海拉尔河闪着光,河边的湿地里,白鹭展开翅膀,在绿色和蓝色之间,成了最灵动的一笔。直到飞机的影子投在草原上,那片绿才仿佛被惊醒。我贴着舷窗看,看着草原慢慢后退,又被云层重新盖住,心里却记着那片没有尽头的绿,呼伦贝尔的草原的美,从来不是一角一落,而是整个苍穹万物的温馨相拥。
12.30分到达海拉尔机场;“海拉尔”是我童年的幸福记忆,带着一些温馨的细碎里,像老照片边缘的柔光,轻轻一触,就能漫出丝丝的甜;小学同桌文萍的姐姐嫁到海拉尔,他口袋里总是揣着牛肉干,羊肚肉,他说这是“毛巾肉”,他向同学们炫耀着;海拉尔人天天吃着香喷喷的白面大馒头,啃着牛肉干,喝着奶茶;而当时家乡人杂交高粱米和糊糊煮山药也吃不饱,在我们童年心灵深处,海拉尔就是幸福的向往。
从海拉尔航空大楼出来,排队乘上出租车,我用普通话告诉司机到海拉尔宾馆,司机瞥了我一眼说;“你们是阳原人吧?”我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阳原人?”司机告诉我们;“我身边好多同事朋友是阳原人,听你的口音和他们一样”;司机很健谈,他一路告诉我们阳原人既能吃苦耐劳,又聪明睿智,无论政界或是商界有许多成功人士和知名人士;到达海拉尔宾馆下车后,宾馆吧台一位白白净净的女服务员接待我们,听我们口音微笑问道;“你们是阳原人吧?”看我们流露出惊讶神色时,她说我爷爷是阳原人,你们口音和我爷爷一样;她爸爸海清经营着一家餐馆——“老伙计骨头馆”,我们让她微信发个位置图,我们进房间把行李放置好,乘网约车来到这家餐馆;馆子不大,十来张木桌油光铮亮,是常年顾客擦抹的温润。煮奶茶的铁壶在电炉上咕嘟着,砖茶的涩香混着羊肉的鲜气,是这里独有的味道。点一份手把肉,上来时是搪瓷大盘子装着,等骨头上桌时,得先掰一块贴在锅边的玉米饼。饼的边缘被烤得焦脆,咬下去能听见“咔嚓”一声,内里却吸满了骨汤的鲜,嚼着嚼着就有了玉米的清甜。再用筷子夹起一块牛骨,骨缝里的肉炖得酥烂,轻轻一撕就下来,蘸一点野韭菜花,咸鲜里带着点辛辣,瞬间就打开了胃口。最妙的是吸骨髓,用吸管对着骨缝一嘬,温热的骨髓滑进口腔,带着淡淡的牛油香,不腻不腥,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肉块带着薄骨,外皮微焦,咬一口满是汁水,不用蘸太多料,就着蒜泥和醋,肉香能从舌尖漫到喉咙里。老乡海清眼神里的温柔,和锅里的骨汤一样温暖。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桌上的茶碗里,奶茶上的奶皮泛着微光,连时间都慢了下来。墙面订着几幅泛黄的摄影,有阳原县东城镇玉皇阁;有战国古邑开阳堡;有阳原县西城镇老十字街四牌楼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壮实的汉子赶着马车在草原上奔驰的照片,红脸膛的海清老板告诉我;赶着马车的汉子是他父亲海风;和海清言谈中得知;他父亲海风是我同村老乡,虽未见过面,但海风的绰号“海拾碗”在村里流传下来,是饥饿的同名词,海风喝糊糊同时往灶台上盛十碗,等凉的温突突时,海风嘴不动左手托起碗转一圈——一碗糊糊喝得镜光,然后喝下一碗,一口气喝完十碗糊糊,肚子憋像青蛙,转眼间,撒一泡尿又饿了。那年春天,饥饿用最后一点力气推动着海风去盲流。海风攥着半袋玉米面窝窝头.咸菜疙瘩和她母亲连夜缝的蓝布袄,步行到天镇站,挤上火车,混在拥挤的车厢里,一路向东北。车轮碾过中东铁路的钢轨,将"盲流"这个耀眼的词,连同家乡饥饿的记忆,一并带向了海拉尔。出了火车站,零下三十度的寒风瞬间灌透单薄的衣裤。海风跟着同乡往伊敏河边走,远远望见一片临时建起地窝子房,炊烟在雪雾里歪歪扭扭地飘荡着。这就是阳原屯,住着上百个和他一样逃荒来的阳原人,在草原边缘凿土为屋。最初的日子是和冻土较劲。海风借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在结冰的黑土地上刨坑种土豆。手指冻得发紫流脓,就往伤口上抹点猪油,第二天照样下地。夜里挤在通铺土炕上,听着窗外狼嚎,老乡们说着家乡的事:谁的村子被洪水淹了,谁被收容站抓遣返回去,谁在路上没挺过来。有次大雪封门,断粮三天,海风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糜子饼,掰给孩子们分着吃,自己却饿晕过去。海拉尔的"盲流"日子,藏着太多不得已。有的人为落户,把十五六岁的女儿嫁给当地光棍;更多人偷偷开荒,怕被收容遣送,就趁着夜色下地,天亮前再藏好农具。海风终于在砖厂找到活计,每天和泥制坯,能挣两毛钱。他把钱换成粮票,一半寄回老家,一半留着给刚出生的儿子海清买奶粉。那时的砖厂宿舍漏风,他就捡来牧民丢弃的羊毛毡,糊在墙上挡风。过年时,阳原屯的人聚在一起,用捡来的桦树枝点火,就着咸菜疙瘩喝劣质白酒,唱着家乡小调,歌声混着呜咽,飘得很远。后来政策松动,海风落下了户口,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他在院子里种上从老家带来的白菜籽,居然在草原的黑土地上长得格外茂盛。屯子里的日子靠两只手刨,男人们扛着坎土曼去开荒,盐碱地硬得像铁板,一刨下去火星子溅起来,手心磨出血就裹块破布。女人们在屋外垒灶,煮着掺了沙枣的稀粥,香气能飘半条坡。屯子里的争执总带着烟火气。张婶和赵嫂为半筐野菜红过脸,转天又互相送着晒干的咸菜,开春男人们去山坳里挖野菜,女人们房前衲鞋底,孩子们追着野兔子跑,惊起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土坡,落在刚栽下的沙枣树上。那树是海风妻子栽的,她说树活了家就成了,第二年真开了细碎的黄花,蒸在馍里满是清甜。
当年栽的沙枣树长得枝繁叶茂,树干裂得像布满老茧的手。逢年过节总有人来老坡上地窝子看看,捡一块当年开荒时留下的碎瓦片,揣在兜里沉甸甸的。风掠过新盖的楼房,还能听见旧时光的回声。那些曾被叫做"盲流"的人,用双手把荒芜变成了家园,把漂泊的日子过成了扎根的岁月。就像那棵沙枣树,在盐碱地里扎下深根,年年春天都开出细碎的花,把日子染得又香又暖。如今的阳原屯早已变了模样,土坯房换成了楼房,却还保留着关内的习俗——过年要贴春联,炸油炸糕,年三十晚上炖牛骨头,一家坐在一起喝着烧酒老人说话还带着阳原口音。海风老了,海清虽然几十年做工程,建起了“海风大酒店”,由孙子海韵经营;海风还是坚持把“老伙计骨头馆”交给儿子海清经营,那是海风和妻子从小铁棚起家一步步发展起来,是阳原老乡聚会思念家乡的地方,那是他们在海拉尔扎根的见证。
那些年的盲流像风中的种子,被命运吹到海拉尔。他们曾被叫做"盲目流动的人",却用坚韧在冻土上开出花来。海拉尔的风记得他们的汗水,黑土地藏着他们的故事,就连草原的星星,也照亮过他们踉跄却坚定的脚步——他们不是尘埃,是这片土地最实在的根。五十年光阴流转,"盲流"这个词早已淡出日常,变成了词典里的历史注脚。但那些在时代缝隙里挣扎、在城乡之间奔波的身影,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坚韧与期盼,早已融进了城市的砖瓦与乡村的炊烟。我们许多人的父辈,都是昨天的"盲流"。他们不是盲目流动的尘埃,而是带着生存力量的种子,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时代的参天大树。
2025年7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