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大木的头像

大木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5/25
分享

父亲恣意地笑,我无声地哭

这件事,我一直念念不忘,想提笔记下来,却又总是不愿,因为一念及此事,就会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想掉泪,却不只是哭。

在何永波校长把我拉进“九龙山文学社”之后,读着那些很少熟识、大多陌生的作者的文字,内心更是阵阵翻涌。我爱自己的家乡,爱家乡的一草一木,爱家乡的文化氛围和淳朴的民风民俗。出外的时间不长,但只要与人一提起自己的家乡,就特别来劲儿,总说我的家叫“北国小江南”,说自己的家是“山水林城”的完美组合,是独一无二的“带状规划”,一个永远不会发生拥堵的城市,偶尔还会向他们炫耀一下那里的“灵地杰人”,甚至骄傲地争辩说“韩愈的祖籍就是我们那里”。

我对家乡的情感,就像我对中国文化的情感一样,热烈,真挚,不容质疑。

然而,我最终选择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还略显绝情——我放弃了自己的“铁饭碗”,出外“打工”。

一提起来,我真的想落泪。

2021年7月,向家里人提出我要辞职的事后,全家一脸惊愕,父亲一百个不乐意。他年龄大了,身边需要一个长期陪伴的人,作为儿子,我是他最期待的人。我一离开,他又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但父亲只是帮我分析各种“问题”,并没有直接说不愿意,敏感的我,能感受到。爱人却什么也没说,当问她有什么想法时,她只是看着我,说:“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不如不说。”话里话外,是不舍和无奈。

我和父亲坐下来聊了很多,其中聊到工作的时候,我告诉父亲:

“我想安静地做教育,心无旁骛地做好这份本职工作。在家里,杂事太多,心无法安静,我不忍心耽误每一个孩子,但是又不能不顾及上级的一些分派性任务,一会儿这个检查,一会儿那个检查,今天做这项材料,明天补那份材料,无用的工作太多,跟教育无关的工作太多,安全、卫生、医护、信访、督导、环保、交通、消防、保险……只要能通过学生来走便道的,都会压给教育部门,压给学校,表面看都与‘教育’有关,实则都是在变相逃避责任,学校就成了‘冤大头’。这些年来,除了本分工作之外,太多的应酬让我很反感。我这个人,又不会明着去抵触,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终究我是承受不下去的。”

父亲默默地听着,叹了口气,说:

“听你一说,的确感觉到学校工作有点儿乱来。不过,人家别的老师都能接受,你不要那么较真儿。你干工作,我都迷惑,同样是上班教书,人家教完书改改作业就没啥事儿,你想想这,想想那,既然是上头安排的事情,照着上级的指令一布置,能让家长做的就让家长做,能不往自己身上揽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你身体又不好,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动,到哪里也受不了。”

我笑笑,有点儿尴尬,也有些自嘲,继续解释:

“我不做的就是没能力做,既然要做,肯定要做好,我不愿应付工作,也不想看到身边的人过于应付。这也是我更想离开的另一个原因。当一群人都麻痹了,得过且过了,这是群体的悲哀。这不怪大家,就像李老师说我的那样,‘人家都不干,你为什么干?丢那儿,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咱。’他说话的意思不是不想干,是无奈,是对整个风气的不满。我不愿意看到这种风气蔓延。我做校长那会儿,不允许在我们校园里出现这种风气,大家心理上也就会得到一些安慰。但现在,我没资格要求大家做,又没人去说,所以干脆离开好了。到了外面,我的工作态度,不会找不到饭碗,并且也比家里收入要高一些。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你接济我们,我们的生活基本保障都没有,我可没忘,当初住院还是你给我的钱。”

一说到工资收入,父亲就更不客气了:

“别提你那几个工资,还不如人家周边一个打工的。人家工资一月两三千,还分得一份地,又能顾得上家里的活儿,你倒好,拿那三两千块钱,起五更打黄昏,吃干抿净,一分不剩。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真不够。”

“这个就别说了,我毕业那会儿,一个月二百七十一块九,领了两年才涨到三百多,不也过了嘛。干教育就发不了财,能顾住吃饭穿衣就行了,至于生病,干什么事儿都怕。”

父亲咧嘴笑了:“你那工资,恐怕连吃饭穿衣都顾不住,还有你的孩子,一没地,二没工资,一个月要花几千块,你俩不吃不喝也够呛。要是出去工资能多一些,出去出去,只不过这是个‘铁饭碗’,刮风下雨干多干少都不受影响,出去混可没这些保障了,你自己可想好。”

在和父亲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父亲终归是担心我的“实诚”。他回忆了我这么多年在学校工作的很多事,数落我“太拼”,“太任性”,还“教导”我说,干工作要尽力干,但是也要“随大群儿”,大家都下班了,自己“一拍屁股”马上走,不必再给自己加班,又是补这个,又是教那个,学好学不好,家长不着急,我没必要着急。还“劝导”我不要下班后带着孩子搞什么“阅读大本营”,组织什么“篮球队”,说那都是领导安排的事情,自己现在也不是领导,没必要管那么多,还有些“埋怨”地提醒我,“出成绩了,都归了领导;一旦出点儿差错,磕着了摔伤了,都是你的责任”,“做人要为自己想想,不能老是想着对别人好,就像你生病了,谁还想着你,还不是人走茶凉?请个假治病就把工资扣光了,谁还念你的好!”

言谈中,父亲越说越起劲儿,更多的是对我的担心,对体制的不满,最后对我“出走”一事不再“干预”。末了,我笑着“埋怨”父亲说:

“要这么说,还得怪你。在我小时候,你教育我‘走正道,多读书’;工作之后,你不断教育我‘工作勤奋,本本分分干好’。可是现在,你‘怕’我读书,说我被书‘毒化’了,太相信书里那些理念;又埋怨我工作‘太认真’。你说让我怎么办,你把我领进了这个大染缸里,又说颜色太深,你让我现在怎么办?我除了教书,再没别的本事了,你是不是也有责任?”

父亲咧着嘴巴笑,合不拢嘴,爱人偷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莫名其妙地插了一句:

“大,你看看,你的儿子你还不了解?他最后肯定都是对的,把责任都推给你了吧。”

父亲继续咧着嘴巴笑,接着爱人的话说:

“我的儿子我咋不了解,干工作我是不担心,一点儿懒都不会偷。就是他的身体,我倒不放心。”

“别操他的心了,你倒想想他走了你咋办吧!”爱人没轻没重地撂了一句,就上楼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父亲依然咧着嘴,依然笑着说:

“哼,我好说得很,他走哪儿我跟哪儿。”

我忽然不敢看父亲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强装笑脸站起身,也走出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几个月后,10月,教育局批准辞职,11月,一切清零。25年的教育工龄,换来压了封条的一牛皮袋“档案”。从此,我与“家乡”少了一份“折腾”,多了一份牵挂。托着并不“沉重”的档案袋,久久不愿抬头,最后抱在怀里,无声地落下了几颗泪珠。

2021年12月4日晚上,爱人突然问我:

“你猜今天谁来找你?估计你猜不到。”

我听到这个问话,有些意外,但还是脱口而出:

“我猜两种可能,一种是老同事,当他们知道我辞职,会感到意外;一种是我的学生,他们偶尔会在QQ上和我交谈。别的可能性不大。”

爱人听完,笑了,说:

“你还怪鬼哩,是你的学生,是谁你肯定猜不到,就不让你猜了,是你教过的当时学校里最头疼的学生朝忠。一米八的个子,魁梧英俊,一进门就叫‘何老师在家不在’?我一出门,吓我一跳,穿着军装,我以为干啥的呢。他看见我出来开门,张嘴就说:‘师娘,我是朝忠啊!’真懂事,我是真没想到是他。”

爱人的语气里满是兴奋,好像是她的学生突然去拜访了她一样。她和我聊了很久,说朝忠现在是武警警察大队的士官,准备转业回来,还说这么多年都在想着回来见见我,只是没有探亲假。今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回来就约了同学,说要一起来,但是人有点儿多,就由他代表同学来找我,商量一起去酒店里聊聊天。他滔滔不绝地讲,爱人欣慰地听,不时地插上一两句。爱人感兴趣的是,他这些年的成长。爱人知道,小时候的朝忠,是一个让学校“头大”的孩子,没人敢管,没人接他在的班,都说是将来被社会教育的料,是我这个“愣头青”主动提出来接了他们班。爱人只是知道朝忠慢慢地不再打人,开始热爱阅读,还开始写诗歌,后来班级里的孩子和我一起还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再后来就不知道这群孩子去了哪里,还以为朝忠中学毕业后打工去了呢。

朝忠自己告诉爱人,他经常想起何老师对他说的话,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后悔小时候和家里人生气喝了农药,让何老师担心,他也感谢何老师宽容他一次又一次犯下的错误,那些往事,他都记得。当他讲得起劲儿的时候,爱人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逗朝忠:

“你只记得何老师对你的好,是不是忘了他拿棍子打你的屁股抽你的手掌的事了吧?”

谁知朝忠毫不避讳,一本正经地说:“那啥时候都忘不了。要不是何老师收拾我,我可能也不能改变。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的太坏了,何老师也没办法才揍我的,但是他不让我爸揍我。何老师很讲理,我没理由恨他。”

爱人听着他的叙述,不断地夸他懂事,说何老师也为他们这群孩子的改变感到骄傲。

朝忠在家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和爱人聊,又和我父亲聊,很有礼貌地叫着“爷爷”,还问起“爷爷”的身体。爱人告诉我,“你完全想不到这是那个让所有老师嫌弃的孩子”。

我静静地听着爱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眼前也不断地转换着画面。

朝忠“有些遗憾”地离去后,父亲问起爱人这个孩子的事情,当爱人把一些事情告诉父亲后,父亲疑惑地问:

“这个就是那个学校没人敢教的孩子呀?”

“是啊,你看着也不敢相信吧?”

“人总是会变的,但他的变化我也没想到。那时候,听说大杰自己提出来接了这个班,我还数落他几句,说有校领导呢,自己有自己的班级,逞那个能干啥。当时大杰反驳我,说:每个孩子都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权利,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他的问题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就不信教不好他。那时候我还生他的气,说他读了一肚子‘糊书’,被书欺骗了。没想到,还真是被他改过来了。”父亲原来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一提起来,也有话说。

“这可不是一般地改过来。这个孩子当时真的都感到没救了,个子又大,又不学习,全校学生很多都被他打过。他爸一米九的个子,老师都不敢强迫他的孩子,也就是遇到了你的儿子那个‘愣头青’。”爱人对这个孩子印象挺深。

“唉,人就是个命。我一直说大杰这样干工作,也不过是和别的老师一样,庸庸碌碌一辈子,饿不死也吃不饱,老了拿个养老金,这辈子也就算了,至于出啥成绩,被谁记住,都是瞎话。大杰一听就跟我辩驳,没想到他还是有点儿依据哩。他那种人,也就得遇到感恩的人。你看看他,老想着每个学生都成为顶天立地的人,他又不在乎成绩,考零分也不嫌弃人家,他这点儿德行我还是赞成的。但是对别人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管得又严,都不知道人家孩子的家长愿不愿意。不过想想,也是,当老师的,不就得对孩子的一生负责吗?只教认几个字,算两道题,的确也不能完全配得上一个老师的称呼。”

“大,我咋听着你开始赞同大杰了?以前你可不这么夸他呀?”爱人听出了父亲话里的意思,不忘调侃父亲。

父亲笑了,只说了一句:

“好得大杰这一回的工作能坚持到退休吧!”

爱人说,之前一提起我,父亲总是“发愁”,但那天,他笑得特别自然,特别轻松,甚至还笑出了声。

在电话里听着爱人的讲述,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滴湿了我的脖颈……

2022年1月的一天,我得到新学校的通知,我的社保可以交上了。我兴奋得像个孩子,赶紧告诉了父亲和爱人。爱人并没显得很兴奋,只是说“以后我俩真就是牛郎织女了”;倒是父亲,又和我聊了很多,又不断地“教育”我工作要卖力,态度要端正,闲话要少说,待人要真诚等等。我安静地听着,心里暖乎乎的。从小倾听父亲的谆谆教导早已深入骨髓,“天上不会掉馅饼”“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做梦的人很多,谁都想发大财”……这些朴素的道理不仅张口就来,而且也早已“转赠”给了我的儿子,但是父亲每当和我私聊时,还是担心我“记不住”。

我告诉父亲,新岗位上的领导懂教育,不喜欢折腾,常常告诉老师,“能做的事情,我们尽力把它做好,就算是做不好也没关系,但是要尽力;不能做的事情就不要做,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可以做、应该做的事情上。对学生,要多观察,少做判断。我们说的对的事情,不一定就全是对的,我们认为错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错的……”

我说了很多让父亲安心的话,也讲现在可以安心做教育了。父亲听了我的话,变得轻松了很多。他最后说:“你呀,也就是干教育的料儿,只琢磨教学的事儿,不搞花里胡哨的东西,难怪南方的教育发展那么好,人家做得就是比这里好。”

“你不担心我了吧?”我也不忘“逗”我这个老父亲。

父亲咧着嘴巴又笑了起来,都看到了整齐的假牙发出的光。微信里的父亲近在咫尺,他的笑声也在身边回响,我们在彼此的笑声里关闭了视频。

我知道父亲不舍得关闭,但是我已经无法坚持——刚一挂断,我就闷声哭了出来——多么理解尊重支持我的父亲,我却离你千里之遥!古训历历在目,我却执意远游。没有放弃我挚爱的教育,却因为挚爱而选择了逃离、分离!

现在,我终于把“这件”事记了下来,突然发现,这件事,并不“简单”,虽然我认为没有背叛,但也许我选择的就是背叛,一个决意与“体制”决裂的人,却很难做到足够自信……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