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电影院里就我和B两个人,我没管买的票是哪个座位,随便选了中间的一个:前边是过道,腿能伸得开一点。最近店里的事让我疲惫极了。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群听摇滚和后朋的孩子,偏偏还都那么较真,看上那些角落里的小众乐队cd,它们本来只是我托付阿鱼做的用来充场面的东西,大多我都没听过,自然也不是真的,只是店里许久没开张了,乐队又需要钱,才卖给了他们。想起来真是造孽,那小子还问我为什么开这家店,是因为喜欢么?还问我平时听什么比较多,老天爷,我要是能靠别的吃饱肚子,谁来这热死人的小破店里等着伺候你们啊。还在社交媒体上骂我,这群小孩……
总之,我的cd店现在一团糟,但我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愤怒,反而有一种带上厚重手枷的安全感。多年来我试图欺骗自己的谎言被一群小孩揭露,虽然他们并没什么影响力,就算是有,我也觉得无所谓了,我只是感觉疲惫,没有心情再在那个地方消磨光阴了。我想起主唱大哥曾说想要做个新专辑,模仿最近大热的红蜘蛛乐队,迎合年轻人愤世嫉俗的心理,用批判和愤怒作为卖点,一定可以大火。我已经可以想象到,我们的cd,那个完美的圆,如何在不同地方的cd机上无尽旋转了。正巧,有个影院说,近期有一部粉丝自制的红蜘蛛乐队纪录片准备上映,我便赶来瞧一瞧学习一下了,顺便让我死水一样的心情再泛起些波澜吧。
说实话,这年头你很少能见到这么有年代感的电影院了。它在R地,尽管离我的cd店不算远,但我从未来过这里。R地给我一种陌生的感觉,这里的居民楼一看就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包括那次去的影院,即便是政府翻新过,明亮的油漆也无法掩盖时间留下的痕迹。与老城区不同,这里的楼房密度并不高,道路宽敞,周围尽是些新兴高新技术企业,厂房大都是蓝色的。影院的门匾被晒退了色,呈现为一种更寡淡的红色,像是被水稀释后的血。进门一侧,招牌上写着“xx足浴”,我还以为来错了地方,继续往里走,吧台上方写着“友谊影院”四个大字,是这里了。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挂着当红电影的海报。或许是地毯的缘故,空气中总有一股潮湿霉菌的味道,要是在这放几本轻型纸做的书,我保证不出一周就会变成臭不可闻的黄色。取完票后,我便走进吧台后面的走廊,尽头处一个服务生站在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够瘆人的。您好,几号厅,她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倒也让我放心了,至少不是什么别的生物。五号厅。五号厅在二楼。铁制楼梯依旧是红色的,斑驳的锈红色,就在服务生的旁边,转角处挂着几个相框,其中一幅是一个骷髅,拿着一把被点燃的吉他。
起初,我并没有看见B,后来才知道那时她正躲在影院后排的阴影中。我看着发黄的荧幕,惊讶于这里的椅子竟然全换成了按摩椅。我一坐下按摩椅便立刻感应到了,按摩棒开始揉搓我酸痛的背部肌肉,真的很痛,我不得不随着按摩棒位置的改变不停扭动身体。放映器闪了两下,随后光路稳定,其中漂浮着许多颗粒,缓慢浮沉,穿过这些颗粒,电影开始了。开头并没有很吸引我,与无数乐队记录片一样,先是一段“伟大”的音乐现场,黑白色调,音质并不好,镜头聚焦在主唱扬起的长发上。恰好此时按摩椅停止了运作,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回头发现了在椅背一边的二维码。我纠结了一会,但没多久,还是选择跳进这个陷阱。我的肌肉太酸太紧了,疼痛也许是一个信号,更何况这疼痛并非让人难以忍受,反倒有种冬日泡热水澡的感觉——只要忍过一段时间,便是无穷无尽的舒适。我不再扭动,尽力让自己完整地贴合在椅背上。时间缓慢流逝,隔壁可能在放《哥斯拉大战金刚》,虽说音响的音质不好,震动可一点没少,像是天要塌下来。荧幕上出现红蜘蛛乐队主唱的脸,随后是个易拉罐,他用他退潮般的声音介绍着他多么爱这款饮料。电流顺着按摩棒逐渐进入我的身体,一条缓慢流淌的河,将我带进睡梦。
后来我是被吵醒的,狂躁、刺耳、混沌的声音不断冲击我的鼓膜。我睁开眼,荧幕上似乎是下水道的场景,我不确定,只是与海边那些废弃水管很相似。我不知道是因为模拟老鼠的视角拍摄还是因为这个管道实际上非常大,看着荧幕,我感觉我就像只下水道的老鼠,哪里来的一股臭水都可以将我淹没。看了眼时间,只过去了十五分钟,那金龟子振翅般的声音不止从何时开始的,现在一点要停止的意思都没有,我完全搞不明白为何红蜘蛛乐队的纪录片里会出现这些东西。我本以为我包场了,毕竟虽然红蜘蛛乐队大火,但听摇滚的毕竟还是少数,正打算出去买杯饮料再回来看看他们到底搞的什么名堂,一转身,一个绿头发的女孩坐在我的侧后方。这当然吓了我一跳,但也只是一瞬间,我睡觉的时候进来一个迟到的观影者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要怪只能怪那些不合时宜出现在这里的按摩椅。我的动作依然是连贯的,外人看来我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至少我认为如此)。在我起身的那一刻,她叫住了我,我看向她的头发,绿色更多是一种感觉,比如沼泽。她向我解释现在正在播放的是红丝绒乐队的歌,我说我是来看红蜘蛛乐队纪录片的,并不知道什么红丝绒乐队。她让我先坐下,对我说我可以叫她B,然后突然很正式地告诉我这只是个诱饵,我上当了,就要听她讲个故事。我很生气,并且感觉莫名其妙,我强忍着没骂娘,告诉她我很疲惫,随后再次准备出去。这一次B没有叫住我,在走出五号厅大门之前,影院墙壁上每个蜂窝状的孔洞似乎都在发出一种声音,与红丝绒乐队那刺耳的音乐交融之后,发出一种全新的声音,那声音告诉我,新专辑大火的秘密或许就藏在这地方。短暂地犹豫过后,我返回了原来的座位。B依旧在那儿,沼泽一样的头发,我打趣说:至少按摩椅很不错。你不会后悔再次回来的,B说。随后孔洞再次发出声音,这一次一切都汇集到B一开一合的嘴唇里,向我传递:
红丝绒乐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在我们死后。这个“我们”也包括你,当然,你是谁都行,只要踏进这里。我也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是“我们”,只会是被打碎的某一部分,这也足够了。
五年前,我在遥远的北方上学,你也许没经历过,但你一定听说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席卷了北方,患者除了会困意大增外没有其他症状,因此被称为睡眠症。睡眠症的患者一开始被误以为是大脑受创变成了植物人,经检查却发现脑部并无损伤,且大部分患者一天会有5分钟到8小时不等的清醒时间,与正常人无异。与此同时,疾病彻底爆发,很快到达了我的城市,学校因此封校。大部分学生认为方形的校区就像操场,此刻他们到了弯道,各个剑拔弩张。封校两个月以后,有五个学生突然在学校里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有人说他们是翻过围墙逃跑了,但监控都是完好的,除了有几只小猫时不时穿过围墙为数不多的几个孔洞外,并无异常。一位跟风学习了塔罗牌的女生听说了这件事,立刻摆弄起她玫瑰金颜色的塔罗牌,她曾禁止我们触碰它,说是会影响占卜的准确性。片刻后,她告诉我们占卜结果:我们都睡着了,他们醒着。
我没把这当回事,毕竟那个时候网络上塔罗牌大火,这种故弄玄虚的东西玩玩就得了。7月25日,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距离五人消失又两个多月,疫情似乎有所缓和。那晚我发现了红丝绒乐队的论坛。论坛的界面很简单,顶部一行黑色的字,模糊地写着“我们醒着”。宿管阿姨的脚步声时不时从远处传来,窗户外是全市最高的建筑物,高空障碍灯一闪一闪。沉闷的夏季,一直在降雨,青蛙也不叫了。我缩进被窝继续往下看,没什么人发言,只有一个id是“红丝绒The Velvet Scarlet”的用户偶尔发一些音频文件,时间跨度比较大,半年前曾集中发了四个音频,近一个月断断续续发了三个,中间的半年则空白一片。除此之外零零散散仅有不到十条发言,其中发言最多的一位id是“鼠国“,关于他的事后面再说。我下载了那些音频文件,没去管是否带有病毒,我为那时的决定庆幸且后悔。那是些音乐,如果可以这么称呼它们,在日后的时间里有如一种无法摆脱的病毒,没有攻陷我的电脑,而是深深植入我的鼓膜,迫使我心跳的节拍与之旋律重合。该死,红丝绒。我爱这些音乐。我试图寻找更多关于乐队的消息,但一无所获。夜晚,青蛙叫或不叫的夜晚,我都戴上耳机,让红丝绒的音乐进入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入眠,并在睡梦中乞求发新歌的日子尽快到来。
我分不清该将他们归为哪一乐种,但某一段时间,大抵是睡眠症带来的恐慌刚结束的那段时间,我格外喜欢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的歌属于什么乐种,后摇,后朋,死核……什么都行,看着别人迷惑但依然为了展现自己的善意而表达认同的表情,我很满足。我才不管它是什么呢,红丝绒,我只想跟着它摇摆,或是哭泣,或是摇摆着哭泣,最好能把眼泪甩掉,不麻烦肮脏的手指头。这在宿舍肯定不行,床会吱吱扭扭叫个不停,我就在脑海里幻想着这样,如今我的幻想能力已经近乎完美。解禁那天,大部分学生不着急回家,我一个人从方形的校园里走出来,看到阳光的纹理雕满土地,街道空旷,偶尔驶过一两辆汽车。我沿着人行道走回家,一路上的景象大都如此。到了家门口,敲门无人应答,我打电话给母亲,依旧无人应答。我当是她一个人照顾家庭,工作忙没时间看手机,便在门口坐下了,等着她回家。过了四个半小时,母亲才给我打回电话,我听不清她说什么,音量调到最大也听不见,只好大声说我在家门口了,你早点回来。然后门开了,母亲对我说妈妈睡过头了,快进屋。我这才意识到,学校解封和睡眠症是否被消灭并无必然联系。我不愿意和别人谈论太多我家庭的事情,我说得有些多了。那次以后,我听歌都会把音量调到最大,不在意听力是否会因此受到损伤,好像这样就能对抗些什么。很幼稚,对吧?我现在也这么觉得,年少时的想法总是千奇百怪。我曾把红丝绒的音乐分享给少数朋友,在那之后就不是了,她们说听起来像地下水管一样,迎接一次又一次排泄物的冲击。我喜欢这个比喻,排泄物与水管的交响乐,叮当叮当,让我们得以应付那些期待的目光,那些期待生命的诞生与鄙夷我的同一双眼睛,类似于腐烂长毛的橘子,完美的青色霉菌。但我不喜欢从她们的嘴里听到这些,所以我们不再是朋友,可能之前也不是。
于是我把希望寄托在论坛上,它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我试着联系“红丝绒The Velvet Scarlet”,谨慎地编辑了一段文字私信给他们。在后续半年的等待里,他们一直没有回复我的私信,但在论坛上发言的频率变得很高,我坚信是自己鼓励了他们,并由衷地为自己和他们开心,仿佛那些伟大的作品里也开始有我的存在。某一天他们还发了一张合照,照片里有四个人,一个胖胖的看起来是鼓手,拿着两根验孕棒当作鼓槌,坐在吧椅上,鼓槌下是另一位成员的脑袋,他盘腿坐在地上,应该是在假装桶鼓,另外两位成员站在他们旁边,高举着手臂,像Snow White's Poison Bite那张经典照片一样。他们都戴着面具,看起来应该是红色的击剑面具,光线很暗,只有盘腿的那人脚上经典款黑色匡威的白色胶皮反着光。我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来自出逃的那五人,如果是,第五个人去哪儿了。我想得头疼。活跃了半年之后,他们声称即将推出自己的第一部专辑,我兴奋坏了,第一次在论坛上发言。过了不久我收到论坛的消息提醒,第一反应是乐队回复我了,迟迟不敢点开手机,残存的理智不断告诉我更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做足了心理准备后,我深吸一口气,点开论坛。果然,是“鼠国”回复的我。他在论坛上非常活跃,无论是红丝绒发的贴子还是其他人零星的评论,他时不时就回复几条,都是些不痛不痒让人失望的话。我心脏跳得厉害,但更想立刻一拳打死他。我断定他是某种游走于无人论坛的幽灵,那种钟爱在花店关门前急匆匆打断老板下班的进程,买一束有些萎蔫的打折白玫瑰,不做处理就直接放在1.5L可乐瓶尸体制成的花瓶里,直到从摇摇欲坠的花瓣里闻到难以忍受的恶臭之后再重复这个过程的恶心幽灵。
两周后,我私信了“鼠国”。同我自认为是我的私信打开了红丝绒乐队创作的激情之门一样,“鼠国”无聊透顶的回复也放大了我对红丝绒乐队进一步探索的欲望。我问他红丝绒乐队的首部专辑会在未来的哪一天发行。他发了个小恶魔的表情,告诉我不要在他面前讲“未来”两个字。过了五分钟,他补充说他现在就有,只要我保证不再说未来。未来,天哪,你知道么,那是连幽灵都不会谈及的话题。我答应他了,并愈发坚定地认为他就是个幽灵。
哦,你是否觉得有点吵了。也还好,对吧?试着把自己融入进去,或者让音乐融入你自己。
我并没有着急让“鼠国”给我寄他那张所谓的cd,主要原因自然是我不相信他,我需要一段时间了解他,再通过他了解其他我想知道的东西。他一直在问我的地址,这让我有些抵触,能看出来他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柔理性,但这就像一团无法控制自己的泥巴,不停冒泡。后来我忍无可忍,决定不再理他。出人意料的是,自“红丝绒The Velvet Scarlet”发布那条要出新专辑的帖子之后,又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更新。其实也没有多久,比之过往漫长的等待,这应该算不上什么,我心里清楚。但无论我带不带耳机,听或不停红丝绒的歌,红丝绒的茧永远那里,火一样红色的茧,里面有一只翅膀很大很大,步行足很小很小的蝴蝶,小小的步行足拨动着细微的茧丝,永远在那里,就是你这一会儿听到的音乐,永远在那里。而如今唯一的希望则是“鼠国”。
你可能不信,如今,我像了解自己,不,我一点也不了解自己,但我如此了解“鼠国”,或者该叫他博士,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尽管他给我寄过一只死老鼠。我不知道他从哪知道的我的地址,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在我们认识半年之后,他突然说等不及要送我红丝绒乐队新专辑的cd了,我拒绝了他,与之前无数次一样,但那次他没再苦苦哀求我告诉他我的地址,过了几天,我收到一个陌生包裹,寄件人是“瑞特河畔的友人”。那包裹奇臭无比,快递站的工作人员劝我不要在夏天网购肉类。回到住所,打开包裹,有一个铁盒子在里面。我找出手套和口罩,全部戴好后,强忍着愈发浓烈的臭味,小心地打开盒子。一只老鼠趴在盒子里,看不出是死是活,没有风,但轻柔的毛发似乎在缓缓起伏。奇怪的是,当我亲眼看到包裹里面的东西时,臭味消失了,那只老鼠真的没什么味道。我拎着它的尾巴把它提起来,看到肚子上被缝起来了的伤口,此刻,老鼠的身体里开始发出声音,我无比熟悉的声音——红丝绒乐队的歌。
他后来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他同样来自北方,年纪比我大得多。他二十年前在一个不错的大学学习生物科学,学院是与瑞克河畔的一所外国大学合作办学而成立的,每年都要修一些外国大学的课,在国内呆三年之后,就可以申请去那个外国大学继续修读研究生学位了。学院成立的时间很短,博士是学院的第二届学生,完全信任学院制定的宏伟蓝图,实际上不信任又能如何呢,大家频率一致,钟表的齿轮不会偏爱任何一个人。他刚上大学时,最初的愿望是加入一个诗社,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到了大学才发现,这里并没有诗社,唯一有些联系的是一个社会学社团,他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们。在社团活动上,他曾对一位交谈不超过十分钟的陌生人敞开心扉,他说:罗贝托·波拉尼奥,你知道他么?一说到这个名字我就想哭,鼻子会酸。他死于肝癌,浪漫主义狗没能救他,我时常悔恨为何我没能早点出生。我会为他献出肝脏。后来我打消了这个想法,我发现,他死后一年整,我出生了。你可能觉得这没什么,一天有一百零八万人出生,要是说生命,那一天更有无穷无尽的生命诞生,他可能是腐肉上的一只蛆虫,我更愿意用“颗”作为量词;他也可能是一口甜蜜的花露,他什么都可能是。但他死后一年整,我出生了。我告诉你,这对我的意义大了去了,我要好好活着。
第二次社团活动时,那人给他带了一袋茶,菊花枸杞金银花决明子放在一起做成的茶包。那人对他说:我给你买的护肝茶,罗贝托·波拉尼奥。他接过茶,微笑着对那人表示感谢,然后转身走了。他感觉无比羞愧,背对人群的那张脸涨得通红。他知道自己不是波拉尼奥,但他无比希望自己是波拉尼奥,这本该是他坚守一生的秘密,他却轻易地告诉了一位陌生人。他决定永远遗忘这些事,但依旧保留要好好活着的信念。这件事让他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和科研中去,不会再被那些不该有的想法阻碍。
他如愿以偿进入外国大学修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是睡眠剥夺对小鼠的影响。长期睡眠剥夺,小鼠被养在透明的睡眠剥夺仪上,时刻供给水源和食物,中间的拨片可以设定各种参数:转速,转时,旋转间隔,循环时间等,同时,可以设置多组参数,每组参数作为一个模式。他往往设置二三十个模式,各种类型的都有,然后这些模式随机执行——总之,不能让老鼠们睡一个安稳觉。仪器外有摄像头,但博士不愿意用,他更喜欢在那里看着,边看边记录。拨片翻转,逆时针,眼珠痛,这只老鼠的尾巴有个缺口。时间有时无限缓慢有时又快得惊人,就像若以循环数来计时,那同样的数字下,身体里衰老的细胞是不同的。盯着一只老鼠看得太久,他也随着它的每次昏昏欲睡而困倦,这种困倦逐渐消解在无望里。他每天都去水果店买水果,然后让水果慢慢把他种下,等待维生素滋养他的生命,那是他的誓言。开花,结果。他在瑞克河畔如此生活了很久,生活习惯却与在国内时没发生什么变化。
他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个课题并非他感兴趣的。他最想了解的,也是他一辈子的课题,就是为何生殖器官和排泄器官总是如此形影不离。他完全拒绝接受生理学的阐释,一定程度上接受生态学的阐释,但依旧不满意。这种随着年龄越发膨胀的欲望,也许起源于他基因里对生殖活动的热爱,但好死不死,他却患有严重的洁癖,这导致他对自己的内心了解得愈多,他的阳痿就愈发严重。他安慰自己,这样避免男女之事,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在临近毕业的那一年,博士的本科学院解散了,原因是支付不起外国大学高额的合作资金。他与疲倦老鼠们度过的日日夜夜仍旧帮助他获得了博士学位。他曾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学院广泛宣传,鼓励了很多学弟学妹走上与他相同的道路,或者曾引发许多学弟学妹走上他这条道路的向往。因为他,瑞克河畔多了许多黄皮肤的面孔,这些面孔都知道瑞克河畔有一位优秀的学长,却从未亲眼见过他,即使偶然见过,也无法认出他现在的摸样了。在毕业的那一天,他做到了,彻彻底底地,成为一名任何角度都无可挑剔的优秀学长,但学院解散了,他的优秀只能止步于未来的道路。学院解散后,瑞克河畔的留学生们都成了无根之草,他本应成为这些无根之草的主心骨,他没有那么做。他留校成为一名助理研究员,继续与他的疲倦小鼠为伴。有时需要解剖它们,他会做很久的心理准备,像是要剖开自己一样,拿出那些不同程度损伤的器官。这些步骤他早已烂熟于心,做起来很快,但每次,他都会在超净台里坐很久,仔细地一点点摘下老鼠们的生殖器官和泌尿器官,轻轻放到电子秤上,记下数值后就开始观察,一个细节也不会放过,但不会有损伤它们完整性的举动,做完这些,就把它们重新放回老鼠体内,固定好,唯一的痕迹是下腹部的一条缝线。
一切如常地进行着:做实验,处理数据,写论文,发论文。他不追求更高的职位,发论文自然不追求好的刊物,他只是习惯了循环。一切在五年之前改变,睡眠症出现了。一时间,全世界的生物实验室都开始这种疾病进行研究,博士的实验室也不例外。老板在组会上紧张又兴奋地激励大家,要以最快的速度搞清楚病理,寻求治疗办法。这病很奇怪,查不到传染源,免疫学分析也查不到任何抗原和抗体,只有脑科学的研究能检测到部分脑区的情况发生微弱变化。有一部分科学家认为病原体是一种新型的朊病毒,但患者的大脑并没有出现海绵状的结构,况且根据现有资料,这种病除了让人嗜睡,并不会威胁患者生命。睡眠症无法抑制地在全世界各个土地上爆发,人们毫无办法。博士一开始并不关心这些,他认为现代医学足以应付所有的困难,直到陪伴了他多年的睡眠剥夺仪突然损坏,一部分老鼠逃走了,大部分仍在破损的仪器中,安稳地睡着。多年以后,他意识到,或许世界上最后一台睡眠剥夺仪在那时被破坏了,此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生命安然入眠。
其实证据早已明晰,只是博士说了出来,所以他被集体攻击,不得不离开这个让他优秀的地方。他一定不是第一个认为,睡眠症的患者是自愿患病的人。踏出校门口的那一刻,博士的脑海里响起睡眠剥夺仪中小鼠抓挠拨片的声音。这像金龟子振翅般的声音他听了十年,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也没想过未来将会始终伴随着他。某些火焰般的错误逐渐结满他的耳朵,有些灼痛,但带来了某种微笑的许可。所幸,他未将那唯一的治疗方案也说出去:使用睡眠剥夺仪治疗睡眠症。这让他可以相对体面地从学校离开,也在日后有脸面面对自己。
后面的事他不肯告诉我。他时常对我说牙龈痛,我让他多吃些水果,他说他吃好多年了。我常光顾步行街上那家幽灵酒吧,那地方没有聚集成群的年轻人,彼此隔得很远,有时一起去的两个人会把脑袋挨得很近,悄悄讲从别处听来的故事。从夜晚到凌晨,霓虹灯一直亮着,cd机上的cd不停旋转,折射着不同的光。通常,我赶在太阳升起前,卖早餐的小摊贩们还没把步行街围住的时候,离开那里。每次都打算永不再来。
真实姓名:高敬东 就读学校:山东大学
地址:山东省青岛市即墨区山东大学青岛校区
专业:生物科学(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