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树影簌簌地懒懒摇着,越摆越东,光斑却雀跃地跳着。已经是夏末了,凉风里还带着些闷闷的热气。春生顶着梳成的鸡窝头,身穿洗得发白的POLO衫,蹲在地上,又用大拇指和食指窝成“Ω”状,轻轻的切在橡胶车轮上,一下又一下地快速拨弄。辐条顺着力度,一根根向逆时针旋转。西南的斜阳不慌不急地洒在不锈钢辐条和铝合金制轮框上,闪着老旧的光。
“春生,又搞到了什么好东西?”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纯棉汗衫,配一条浅棕色大短裤,腆着肚子,往后胯别着手,不紧不慢,一步又一定地从春生身侧走过。春生朝着东南那方抬起头,微微张开嘴,好像跟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也就修修车,修修车”,他撑起上半身,走到塑料桶旁,撩了一捧水,搓了搓手,又撩起水泼了几泼,冲掉手上剩余的浑水,顺势甩了甩手,抹了一把头发,又摸到鼻梁上,向上推了推滑下来的黑色方框眼镜。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生涩地朝那男人说,“接孙子放学啊”,他习惯性简单地舔了舔上下嘴唇,抿了抿嘴,又叫了一声那男人,"老六",生硬地像是在点学生回答问题似的。“是啊,放学了”,老六径直地朝着春生修车铺旁那被一圈圈男人围紧的棋局走去,又回过头朝春生微微地点了点头,“来接孙女”。
也就两三步的距离,那头的棋局是一惊一乍的应和,这头的门店却是清晰的叮当又叮当的敲打声了。春生跨过不高的门槛,用手指在木质架子上是一个硬纸方盒里扒拉了几下,"没了。"他嘟囔了一声,然后拿起丢在晒得发黝的榉木方凳上的钥匙,又跨回了门外。
"将",浑厚的男声堆叠厚重的象棋声,留下“啪”的余音,门外凝结的空气忽而散开了。"哈哈哈哈","行啊你",想来是僵持的棋局终分了胜负,春生用余光瞥了一眼那拥挤有序的人群,还是走到了一辆二八大杠前,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按着座包,撑开脚撑,前腿一踩,后腿一翘,稳稳地坐到了车座上。
太阳又往西边下去了几分,风还是热的,却不那么焗人了。只是时不时有汽车尾气喷在身前,熏得人发闷发晕。小孩叫着吵着,不时传来几句家长的叫骂声,摩托车也发出了噗噗的排气声,跟哔哔叭叭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
堵啊,可真堵,春生一脚支在地上,停掉最后一根转动的辐条,右手把玩着车把,摩擦又摩擦,他习惯地望了一眼喧闹的方向,然后用手背擦了一把唇上的汗,脚尖向后一划,就着反作用力,插缝绕过了前面的车辆。
孩童的声音渐去渐远,密集的喇叭声也缓缓淡去,消失不见了。春生的双脚密切配合,像缝纫机的针头,一脚又一脚地带动车子向前。
春生旁边飙过几个穿着黑白拼接的校服的孩子,电动车很快,呼地一下就越过春生的肩膀,超过了他的后背。春生看到学校大门了,他就住在学校的家属区里面,他轻轻按住右手刹车,身体重心斜到左侧,左脚点地,右腿又绕回到左边地上,推着车走进小区。
西面的阳光从侧方来,洒在不锈钢车铃上,覆在车把上,闪着铃铛样的光,清脆,但一点也不刺耳。它又停在车头竖管,上管,划过春生的手臂,最后以一小块似平行四边形的形状停在他的脸上,闪在他眼镜的黑色镜框边上,跳跃着锋利的针芒。
一个亮黄的橡胶皮球向春生滚来,他赶紧往右边把了把车头。
一个小孩朝春生跑来。
他缓慢地把眼神聚焦到那个上穿柠檬黄短袖POLO衫,下着五分藏蓝休闲裤的男孩身上、脸上,又把目光移到左前方的皮球上,又往左边转了转车把。春生右手撑着车把,尽量竖直车身,身体带着左手往下,上半截手指紧靠皮球,半撩半推,皮球就朝小男孩那滚去了。男孩的手臂有着这个年龄应有的胖,肉嘟嘟的,双腿的肉倒是紧些。他踩着一双褐色皮凉鞋轻快地跑向皮球,捡起,又蹦向春生,双手抱球,在春生面前站定,圆圆的眼睛里闪着一点又一点的亮光,似是好奇又胆怯。“春生回来了啊”,男孩的奶奶拎着一把鲜嫩的南瓜苗走过来,一拽一拉,顺手把男孩牵到自己身边,“小嘟去,我们到操场玩去”,“跟叔叔拜拜”,“叔叔拜拜”,男孩奶声奶气地说。春生的下唇牵拉着嘴角,他的嘴向外拉开,面部肌肉得以舒展,松垮的眼角皱了起来。他的左手也随小男孩的右手左右摆动了起来,“拜拜”,他学着小男孩的模样说。
太阳退进了山顶,光从山和天的缝隙里透出来,染红了云,西边披上了霞。一辆载着石子的卡车从西边开来,霞光覆在石头上,普通的石子也变得宝贝了起来,咚咚,啪嗒,零星的几颗掉落的石子也让人怜惜了。
春生踢开地面滚落的石子,把单车脚撑一踢,听到咔的一声,他就把单车斜立在地上了。他还在砸吧着刚才的对话,嘟囔着叔叔再见,左手在肚子边上小幅度地晃动,踢着小石子,身边不时有学生交谈的笑声,追打的吵闹声,问好的高声,他仍像四下无人的中二少年,做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动作。
“咚”,春生一只鞋的鞋头绊到了另一只鞋的后跟,他下意识地用上半身将自己拉回去,没成想右脚又绊到了脚边的石头,一个声音的功夫,春生跌落趴倒在地上。
他双手手掌蹭在地上,整条小臂撑在地上,腰塌得快要靠近地面,两条腿圆滚滚地摆在地上,不知道是脑子还是身子哪一个不想起来。春生的侧后方也有几条直溜溜的腿,不,更准确地说,是直挺挺的西裤裤管。春生的腿还是横横地放着,西裤管也直直地立着。春生的左脑最先开始动了起来,他应该爬起来了,右脑却不运转,懒懒地躺着,左脑指挥着最近的眼睛,他的眼睛回过神,双手和双腿似乎也回了魂儿,带着他的身体向天空的方向折叠起来,他把两脚和两臂向身体中间一折叠,慢慢爬了起来。
直裤管们还是十分笔直,春生向趴倒的方向抬起头,拍了拍嵌进皮肤的细沙,又拍了拍蹭在衣服上的尘土,嘟囔了不知道什么话的话。“春老师”,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跑到春生面前,穿着宽松运动服,脖子和脸上都糊着一层汗,八成是刚打完一场体育课长度的球赛。“老师您怎么不教我们物理了”,一个寸头男孩一手叉腰,喘着气问,“对啊,新来的物理老师可没趣了”,黑短裤的孩子说,“就是,他哪像您给我们拆这看拆那看的”,寸头附和说,“老师好”,寸头叫住了西裤管们,黑短裤也随即重复了一声,西裤管们短暂地变成了直裤管们, 不出一会儿他们的西裤又皱了起来。
春生只是笑,寸头又冒出句,“老师我听说您退休了,是真的吗?”,“可我听我妈说人退休还能返聘呢,春老师您会不会返聘啊?”黑短裤紧着问,向后拨了拨他那汗湿的头发。“退休啦,你俩都是聪明的孩子,可跟着新老师好好学,啊,好好学。”春生还是笑。
太阳一旦沉下山凹,余热就散得越来越快。残余的阳光越过在磨得发亮的木质楼梯扶手上,铺在水泥糊过的楼梯阶上。春生借着楼梯微微的反作用力上了楼,又摸摸索索,从裤头拿下钥匙,插入锁孔,一拧,一转。门上墨绿色的漆已斑驳脱落,露出密实的木质门板。春生推开门,转进储物间。
说是储物间,又不完全是储物间,这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是一铺2米的床,其次是长约90厘米的书桌。只是春生老把从这儿那儿捡来的东西,拆下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上的东西都堆在这里,倒像是在杂物间临时铺了床了。
春生站在几个垒得整整齐齐的纸箱前,翻出一个红色哑光塑料袋,塑料袋的提手早已被卷得发皱,折痕处似有些透光了。他一手拎起塑料袋,一手手掌朝上,接着袋底,向上抛了几下,又伸手进去扒拉,捡出了一把的辐条螺母。一个个螺母贴得春生的掌心黏腻腻的,他扯来一个黑色塑料袋,一把丢了进去,顺手在大腿抹了把汗,就又转身往外走了。
空气里裹着肉末炒茄子的香气,带一些老青椒籽的炝味,春生往前骑,风里就又覆上一层炖得软烂的粉蒸肉的清香气,看来这是栋擅长出品家常菜的居民楼。棋局散了,春生搬出小方凳,拿来扳手,从袋子拿出几个辐条螺母,放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轻轻地翻弄着一个个的螺母,眼神也一下下地挑着。然后他捏起一个中等大小的螺母,用食指和拇指把玩着转了转,又装到辐条上,用扳手拧紧。天气还是焗人,春生把大脚趾和二脚趾搓了搓,拱起脚板,把脚底跟塑料凉鞋的内底分开,扳手因为掌心里渗出的汗开始打滑,肘窝的皮肤也粘连起来,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汗,又抹了抹肘窝,"啊呀",他伸了个懒腰,双手拍腿,站起来,带着矮凳进了屋。
头天的余热还没消去多久,日头又升起来了。太阳一天天又一天地升起,日子就又得一天天地过。春生又坐在他那矮凳上,坐在扳手、十字螺丝刀、一字螺丝刀中间,叮叮咚咚。
"春生叔",一个男人靠近春生的店门口,朝春生招手,"我那车修好没?",春生把扳手往地上一放,顺势起身,"好了",转身回屋,推出来一辆亮黑色碳钢女士自行车。今天的太阳不大,云层把日光削弱了几分,衬得那车发着柔和的,黑油油的光。车上的蜡略有磨损,但也抵不住好看。春生把脚撑稍微向前一踢,"咔",单薄又结实的零件组织就被稳稳地斜支在地上 ,"你试试",春生朝那人说。那人走到车旁,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撑着座包,随意地用力把脚撑向后一踢,春生无力的眼皮倏地一下撑开了来,黑褐色的瞳孔也一下张大,“哎,哎,慢些,慢些”,他两手向前一伸,身体一探,就要去护着那车。那人像被惊到,倏地转过头,直直地望着春生,嘴巴微张,定定地立在原地。“轻,轻些用能用得久些”,春生丢过来一些话,“哦”,那人反应过来,"哈哈哈",他一摆手,“没关系,大不了再修嘛”,小年轻扬了扬下巴,“信得过你的技术”,春生合上了嘴唇,又用力闭了闭,沉默了几秒,没调地说,“别老修了吧”,他双手摩擦着大腿外侧,缓了几秒,向左侧盯着地面,平平地吐出,"修太多也对车不好"。
店旁的外层棋客给了这个修车店一张脸,后来又给了一张,再然后,内层棋客也给了春生一张脸,又给这俩人一张脸。"春生这叫爱屋及乌啊哈哈哈哈哈",老六远远递来一句话。
小年轻捡上了。
他向两侧拉出一个笑容,用太过积极地声音说,"也是也是,是哈春生叔,还是得好好爱护这车",说着又用右手大拇指指腹搓了搓食指第二、第三关节的交界处,"哈哈,谢谢啊春生叔,先走啦,买菜去",又朝春生挥了挥左手,"嗯“,”去吧",春生自顾自地,又望向了别处,嘴角向两边直直地咧开了去。
风吹来几片楝树叶子,悠悠地打着圈圈,柏油路还披着金纱,只是不烫了,温度正好。太阳又退回进山里,风呼啦呼啦地从树顶吹过,吹得人也一阵一阵地,带走了皮肤上一层层的热气。刚放学的孩子们又在喊着,却显得热闹了几分。几个添上外套的小孩,带着红扑扑的脸蛋,顶着汗湿的头发跑来跑去,真不知怕凉的是孩子还是家长。"老六",一个手上挂着一塑料袋空心菜的男人招呼着,"正好正好,这人找春生呢?",男人的右手往身旁一指,指向一个推着一辆老旧又干净的自行车的女人,"我们都不知道,平常就你跟春生最熟了","我看他俩天天打招呼",拎着空心菜的男人说。老六牵着一个小娃往男人那边走了几步,“我也不知道,我这也就碰见了跟他打个招呼”,他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在这接孙女,天天见面,你说是不”。“也是,也是”空心菜男人眨了眨空洞的眼睛。“您天天在这儿?”一个明亮的女声冒了出来,老六望过那个推车的女人。“春生师傅什么时候开始关摊的?”,那女声问道,“我朋友上个月才来过,推荐我来这,说是春生师傅手艺好,坏成什么样都能修”,又怜惜地看了看手上扶着的女士银色自行车,轻轻摇了摇头。“也就上个月吧”,老六点着头,好像在脑中搜索着。“你说这春生,什么时候才回来啊,大家可都等着他呢”,空心菜男人接过话茬,斜着眼睛,看了眼老六,“还说呢,这肯定是最近修车的人少了,他不爱出摊了,他不就爱这个吗,这车都没了”,老六拉长了语调,“没法儿找乐子咯”。“瞎说,我之前让他帮我修那个电饭煲,他可乐意了”,不知道哪位看棋的又插了句嘴,“王叔,李叔,张阿姨,那也老爱往他这修电器,我看他也老开心了”,空心菜男人来劲儿了,轻甩了一下他手上的塑料袋,“是吧,他这生意挺好啊,怎么说不开就不开了呢”,“那可不”,看棋那人撑开了他狭细的眼睛,“对啊,怎么突然就不见人了呢?”一个穿着汗衫的大叔又插进这人群。扶自行车的女人像是想到什么,克制着说,“不会是?”,又紧张地问道“他也不住这儿了吗?”,“人家有他的爱好吧”,老六插嘴说。
风还在静静地打转,向上朝树顶吹,又向下朝土地吹,留下活在人间的人,躁动起来。
“春生”,看棋的男人突然朝马路那边大喊,又转过身来,挥手招呼这人群,“那不是春生吗”,他向马路中间摆手,“春生,春生。”
西边的方向,一列自行车队缓慢又浩荡地向东前进着,黏着着沥青的碎石反射出琥珀色的光,春生还穿着他那发白发旧的POLO衫,大方地朝大家挥了挥手。他越骑越近,就越能回忆起脑子里春生的模样,他还带着那副黑框眼镜,只是不见了他一头的“鸡窝发”,头顶的骑行头盔像是直接反扣上去,绑带倒是系得结实,却显得略微空唠的头盔过分滑稽。他越骑越近,就越能听到他车前的收音机播放的声音,叽叽呱呱地响,“这春生,跑去骑行了,还挺时兴”,老六打趣儿到,“怎么还挂了个收音机”,看棋那人提着声音说,“我就说他修电器也上瘾吧”,“这歌喊什么名字来着”,那人不知向谁抛出了个问题,“歌啊”,老六牵着孙女,望向那车队的尾巴,缓缓,说了句,“《春生》”。那人用眼睛往左,又往右找了找,“没见啊,在哪啊春生”,“又回来了吗?”
老六的脸柔和地舒展开来,又忽而失焦地望着马路。他的视线,泛泛的,又近乎精准地,越过马路,向远方的尽头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