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千年耳语

初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照在大地上，周山绿得耀眼，溪流在风的涌动下波光粼粼。此时、此境走进廉村，感觉十分适宜，天上的阳光倾泻着当下光芒，铺路的鹅卵石与屋顶黛瓦折射出历史光辉，光与光的邂逅是股股热流，彼此间最亲切的问候，便是一个村庄的千年耳语，徜徉在街衢中的身影，在感受她们的热度中，还能真真切切听到她们的交流，那就是家训的传承。

廉村原名石矶津，商周时代即为闽越人聚居地之一，南朝梁天监元年（502），光禄大夫薛贺举族由江左南迁福建，定居于石矶津，从此这里不仅有了“大儿锄豆溪中，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的烟火人家，还有了“大儿愿如古人淳，小儿愿如古人真。平生乃亲多苦辛，愿汝苦辛过乃亲。”家教传承。

春风化雨，幼苗成树，宗族的成长宛如溪边榕树一样，一年四季的念叨，从年轮深处渗出，借一根根飘须牵挂着一句句叮咛。十年，五十年，两百年，潺潺流水，日日润心，教诲过一代又一代。在唐代神龙二年（706），薛贺六代孙子薛令之“文破八闽之荒”，成为福建历史上第一位进士，官至左补阙兼太子侍讲。遥想中，石破天惊，不仅仅是“惊起一场欧鹭”，简直可让整家族狂舞。可薛令之没有，薛家没有，石矶津没有。他想起了自己为何号为“明月”，想起了自己富传奇色彩的出生传说。相传当年其母在身怀六甲时，来明月井边纳凉，当时井水上涌，她喝了三口水，当天夜里临盆生下了薛令之。想起自己去科考当官前，母亲曾带他来到明月井边，告诫他“为官要像这明月井的泉水一样，清正廉洁”。每每他看着天上明月，想起家乡，想起母亲，从身边吹过的风，就会传来母亲的教诲。他在任期间始终恪尽其职，保持自己的清廉名誉和操守，还因不满唐玄宗沉迷淫乐、宠用奸臣李林甫，毅然称病辞官，“挂冠”归隐。从长安到福安，他身裹素衣，孑然一身，两袖清风，徒步东归。辞官返乡后，薛令之过着穷研经书、抱瓮灌园的俭朴生活。去世时，竟家徒四壁，什么财产都没有，只给子孙后代及村邻亲友留下了二十个字的遗训：“父言慈，子言孝，家声永振；书可读，田可耕，世业悠存。”这简短的二十字，凝聚了薛令之一生的道德追求，也成为廉村后世子孙的精神指南。到了公元756年，已经成为唐肃宗的李亨，闻恩师薛令之仙逝之讯，哀伤不已，为感念恩师的侍讲之情与在朝为官的清廉品格，特下旨敕封恩师所居的乡里曰“廉村”，水曰“廉水”，山曰“廉岭”，石矶津从此便更名为廉村。

清廉品质如明月之光，其辉山河不阻，后晋天福年间（936—944），陈姓始祖怀玉迁徙廉村，娶薛族女子为妻，遂定居廉村。家风是屋檐下无形的梁柱，撑起一家的精神品质；家训是堂前的平安咒，伴随着屋檐的瓦当滴下的水声四季诵读。写成联句，刻成匾额，一笔一画，如同血脉的河道，流入每个子孙的骨血里，长成廉村清廉品质。

陈氏定居后，不断精耕这块土地，田间稻禾飘香，溪流舟楫往来，廉村被建成闽东北的商贸中心，商铺绵延十里长，“十里长街不打伞”正是廉村当年繁华之境。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村民为防倭寇侵扰，筑起城墙，构建传统古堡防御体系和完整宗族聚居体系。现存礼门、孝门、忠门等6个城门，在十里八乡中，廉村自然最是闻名。

富足易使人膨胀，强大易让人狂妄。智慧的陈氏先祖，审时度势，回顾先贤德操，立起“世德作求”的照壁，外挡邪风，内观自心，见贤思齐，顺应时代的发展，制定了十条陈氏家训：孝亲敬长之训，待人接物之训，尊师取友之训，敬宗睦族之训，敦勉勤俭之训，崇尚节义之训，诫革鸦片之训，早晚国课之训，疏离异端之训，严禁赌博之训。这十条家训从伦理道德、为人处世、生活准则等多方面规范行为，看似平常，语不惊人，可就是平平凡凡中构成了一个从个人修养到家庭伦理，从社会交往到国家责任的完整价值体系。根接中国传统文化中“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的人伦之道；脉续“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之范。“忠孝廉洁”四柱挺立，十条训诫皆为梁栋，立起了福泽代代的精神大厦。

陈氏家训的传承并非仅靠文字记载，还传承在他们的荣辱观中。漫步廉村古巷，三条穿村而过的官道，每一块青石仿佛都成为清廉之训的起始章，不管是从哪一条路走出，惟举忠孝、清廉才能荣归故里。宋淳祐元年（1241），陈仪子为殿前镇帅，日里忠于朝廷，夜里侍亲在家，其忠孝之心族人赞赏有加，便立“忠孝垂模”匾额，悬挂其支祠之上。南宋时陈昇，在江西吉水县县令任上，铭记祖训，勤政廉政，深受当地百姓爱戴，返乡后，吉水百姓制作了“吉水流芳”的牌匾，千里迢迢从吉水送到廉村，高悬在陈氏支祠中。走出去的带着廉村家风出行，归来时是带回荣耀，德范后人。

陈氏家训的传承并非仅靠文字记载，还凝固在宗祠建筑的伦理中。四座陈氏宗祠分布廉村四方，以凤池为中心，在东西两面勾勒出不规则却暗含深意的星图。总祠雄踞东南，坐镇廉溪下游高地，恰似家族的定海神针，俯瞰着潺潺流水，守望着代代子孙。它是宗族的灵魂，是不可逾越的精神高地，其余分祠谦逊地隐于各处。次房祠堂依傍上游，似在聆听源头活水的絮语；长房与三房的祠堂稍远溪畔，默默守护着家族的边界。陈氏总祠，以不可一世的姿态，屹立于居住区制高点，仿若一位德高望重的族长，俯瞰着整个家族。它的高度，是不容挑战的威严，是宗族秩序的体现。沿着沿溪古商道踏入南门，总祠便映入眼帘，在那气势恢宏的建筑面前，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尊卑分明，每一次祭祀，每一场仪式，都是对伦理纲常的无声诉说，将陈氏家训融入一砖一瓦，化作日常的呼吸与行走。

陈氏家训的传承并非仅靠文字记载，还传承在仪式活动中。每年的冬至是廉村最为隆重的日子。从廉村出去的子孙，都会从不远千里回到廉村祭祖，在燃香敬拜祖宗中，再诵读祖训家训，传承祖宗留下来的精神财富。还借助当年家有喜，家添丁、家有寿星等，当任祭祖缘首之职的形式，让每个家庭感受到担任缘首光荣感和责任感。冬至祭祖，香火阵阵，礼花满天，社鼓咚咚，此中廉村会连唱三天大戏，而第一出戏必定以清正廉洁为主题，例如《海瑞罢官》《开封府》等，台上演古人，台下教新人，看一本戏，读一本书，在暖暖的烟火味里，春风化雨般传承着家训。

陈氏家训还以各种文化形式呈现在生活中。建筑装饰中的悬鱼，大厝厅里的楹联、匾额，大户人家窗雕木刻，让家风物化，以物载道，承载起家训传承。就如建筑山墙顶端的博风板下，那块“悬鱼”的建筑装饰，在别处他乡多为“年年有余”或鱼水相亲，有鱼必有水，水能克火等寓意，而在廉村则把清廉故事高悬，把《后汉书・羊续传》记载，说成通俗的故事相传，他们说东汉官员羊续任南阳太守时，下属府丞送他一条鱼，他为拒绝贿赂，将鱼悬挂于屋外，直至鱼风干也不食用。此后，“悬鱼” 成为为官清廉的象征，被引入建筑装饰中，警示后人廉洁自律。廉村的一房一屋、一景一物，虽不言不语，可有着德高望重老人的庄严，有着老祖母的慈悲，每一缕清风都能化作前辈的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大海行船，风正悬帆，便能一帆风顺；家族繁衍，风正气顺，便能家兴族旺。廉村凭着“孝亲敬长、敬宗睦族”之训的传承，教化顽痴、吹醒愚昧，纲常有序，和谐乡里，让这里成为历史文化名村；凭着“待人接物、尊师取友、崇尚节义”之训的传承，人才辈出，自唐宋以来，33名进士的荣耀从这里启程；迎得朱松、朱熹、王十朋、郑樵、陈淳等一批学者相继来此处讲学，学风大起，从北宋大观三年（1109）至南宋宝祐六年（1258）的150年间，廉村共出进士17位，甚至涌现出“一门五进士，父子兄弟俱登科”的盛况。凭着“敦勉勤俭”等之训的传承，培养出坚韧品格与良好生活习惯，筑牢家庭与个人防线，倡导健康向上的生活方式，打造出新时代里的富美廉村。

随时光流逝，廉村在不断渐变，家风如魂，训诫如溪底的鹅卵石，在时光的湍流里，始终沉着、莹润，在年年冲刷中越发光泽。